坤宁宫像一口被抽干了水的深井,死寂里透着刺骨的寒意。先前的人声、药气、乃至那微弱的婴啼,都被更庞大、更沉重的肃杀吞噬了。程无双依旧维持着环抱的姿势,臂弯里却空空如也——孩子被新来的嬷嬷抱去偏殿施针用药了。那两个嬷嬷,一个姓严,一个姓赵,动作确实利落沉稳,眼神里有种见惯风浪的平静,可程无双看着她们,只觉得那是两尊陛下派来的、会呼吸的石像,冰冷,且不容置疑。
她独自坐在凤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光滑的锦缎,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孩子微弱的体温和那口血奶的腥气。锦书被带走了,这殿里熟悉的面孔几乎一扫而空,只剩下窗外侍卫如同铁铸般的身影,以及内殿门口那两个低眉顺眼、却时刻存在的陌生宫人。
孤绝。从未有过的孤绝,如同冰水漫过顶心。
殿外隐约传来的哭喊和呵斥声早已停歇,但那无声的压抑,比先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她知道,慎刑司的刑房里,此刻定然是另一番景象。为了撬开一张嘴,为了揪出那条隐藏的毒蛇,有多少人会在这寒夜里血肉模糊,甚至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不该同情。若非陛下如此铁腕,此刻消失的,就是她的孩儿。可那股弥漫在宫阙每一个角落的血腥味,依旧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不知过了多久,王德全再次悄无声息地进来,他的脸色比方才更凝重几分,脚步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娘娘,”他躬身,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慎刑司那边……有了一点发现。”
程无双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里骤然迸出一丝光亮,死死盯住王德全。
王德全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在德妃宫中,一个负责浆洗的粗使宫女房里,搜出了一封……藏得极其隐秘的信。信是塞在一个破旧针线包的夹层里,外面还用油布包了好几层。”
“信上说什么?”程无双的声音干涩沙哑。
“信上内容不多,只是询问‘宫中花事如何’,嘱咐‘耐心栽培,静待东风’。”王德全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但关键不在内容,而在笔迹。暗卫中擅长此道的老人仔细比对过,那笔迹……与已故安平王沈墨轩留存的手书,有七分相似!”
沈墨轩!
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程无双的耳膜!那个本该随着安平王府覆灭而烟消云散的名字,那个伪造密诏、觊觎皇位、最终被陛下赐死的皇叔!他的残党,竟然还潜藏在宫中?而且,与德妃有牵连?!
德妃勾结海寇“卡洛斯”,已足够骇人听闻,如今竟又扯出了沈墨轩的余孽!这宫闱深处,到底还埋着多少前朝的根须,藏着多少欲要将他们母子、将这大夏江山撕碎的恶鬼?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程无双只觉得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忍不住轻轻打颤。她想起沈墨轩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阴郁和野心的眼睛,想起他亮出伪诏时的有恃无恐……是了,他经营多年,岂会没有几个死忠之士甘愿为他潜伏?
“那个宫女呢?”她强自镇定,问道。
“已经拿下,正在审。”王德全道,“不过,只是个最下等的粗使,恐怕知道的内情有限。”
程无双沉默下来。是啊,藏信之人,未必是知情之人,更可能只是一枚被利用后便随时可弃的棋子。真正的联络者,必然隐藏得更深。
“陛下……知道了?”她轻声问。
“奴才已禀报陛下。”王德全点头,“陛下震怒,已下令彻查所有与安平王府有过牵连的旧人,无论宫中朝野,一律严加盘查。”
程无双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陛下震怒是必然的,这无异于在他心头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上,又狠狠剜了一刀。沈墨轩,就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即便身死,其怨毒仍缠绕在这宫墙之内。
她重新睁开眼时,眸子里那点因疲惫和恐惧而产生的脆弱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敌人比她想象的更多,更隐蔽,也更狠毒。她不能再仅仅依靠陛下的庇护,不能再只是被动地等待结果。
“王公公,”她看向王德全,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劳你回禀陛下,就说本宫知道了。另外,本宫想查阅一下内务府近三年来,所有宫人的档案,尤其是……曾在安平王府当差,或因王府事由被贬斥、流放后又被起复、或是有亲眷牵连其中之人。”
她要知道,哪些人,有可能是沈墨轩埋下的钉子。光靠慎刑司的刑讯,未必能挖出最深的老鼠,有时候,看似不起眼的档案文书里,反而能窥见蛛丝马迹。
王德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躬身:“奴才明白,这就去回禀陛下,并着人去内务府调取档案。”
王德全退下后,程无双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天色依旧阴沉,寒风卷着残叶,打着旋儿落下。她看着那株在寒风中颤抖的枯树,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孩儿在这深宫中的处境。
前有德妃勾结海寇,后有沈墨轩余孽作祟,内外交困,杀机四伏。
她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产后尚未完全恢复),那里曾孕育了九死一生才得来的孩儿。为了他,她必须站起来,必须变得更冷,更硬,更像一把能刺穿所有阴谋的利刃。
严嬷嬷从偏殿出来,低声道:“娘娘,殿下刚用了药,睡了。脉象依旧微弱,但暂无恶化迹象。”
程无双点了点头,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轻声问:“严嬷嬷,你在宫外,可曾听说过……牵机之毒,除了紫金丹,还有何物可解?”
严嬷嬷沉吟片刻,道:“回娘娘,牵机剧毒,解法极少。除了紫金丹这等珍稀圣药,民间或有偏方,但风险极大。奴婢曾听闻,西南苗疆之地,有一种奇花,名为‘鬼罂粟’,其汁液以特殊手法炼制,或可中和牵机之毒,但此物本身亦含剧毒,用法稍有差池,便是雪上加霜,且……极难寻觅。”
鬼罂粟……苗疆……
程无双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去尝试。
而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匆匆从宫外跑来,在王德全耳边低语了几句。王德全脸色微变,快步走到程无双身边。
“娘娘,刚传来的消息,靖海大将军周淮安八百里加急奏报,在追剿‘卡洛斯’船队时,于外海发现数艘悬挂陌生旗帜的大型战舰,其样式……与袭击月港的西洋战舰极为相似,且……它们似乎与‘卡洛斯’的船队,保持着某种……默契的距离。”
程无双的心猛地一沉。
西洋战舰,与“卡洛斯”默契并行?
这不再是简单的海寇之乱,也不再是宫内倾轧。
风,已然从海上吹来,带着浓烈的硝烟与铁锈的气息,就要将这看似固若金汤的宫阙,彻底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之中。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朕的摸鱼哲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