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过中庭，酒过数巡。
酒意正酣时，惠施执壶为庄周再次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在盏中轻晃，映着跳动的烛光。
他忽然抬头，带着几分酒意，几分惘然，脱口问道：“接下来，庄兄想要做些什么？”
话一出口，惠施自己先是一怔，随即不禁自嘲般微微一笑。
他想，在这成年人的世道里，人人奔走钻营，所思所虑，无不是“该”做什么——该争相位、该固恩宠、该权衡利弊、该顺应时势......
独独眼前这个衣角洗得发白的庄周，才会让他忘却了所有“该”与“不该”，只想问一句，纯粹如孩童般的：你“想”做些什么。
不料，庄周持盏的手顿在半空，方才那份谑浪笑傲的神气倏然收敛。
他沉默片刻，目光垂向案上酒液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再抬起时，眼底却是一片决意。
“我该去赵国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撞入惠施耳中：“我要救回赵蝶！”
惠施闻言，骤然哑然。满堂灯火，四周锦绣，霎时都仿佛失了颜色和声响。
唯有“赵蝶”！
是了。唯有赵蝶——那个名字，那个人！
才能让超然物外、徜徉于无何有之乡的庄周，说出一个“该”字。
才能让他，从“我想”逍遥天地，变作“我该”奔赴千里，涉犯烽烟险地。
惠施望向庄周，所有关于相位、关于纵横、关于得失的思虑，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遥远和苍白。
他没再多言，只是缓缓地、郑重地，将自己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
与惠施别后次日清晨，庄周在寓所整理行囊——两件旧袍、几卷竹简，半壶残酒，一柄钝剑，少许散碎金银......
窗外晨光微熹，照见浮尘悠悠。
门外一阵车马声响，脚步声近。未及通传，典儿已步入院中。
她身着素锦常装，气度雍容，身后侍从肃立，院外停着驷马高车，仆童随从，箱笼满载。
“闻先生不日赴赵，”典儿声音清朗却微匆，“特来相送。”
挥手间，侍从呈上金帛珠玉，晨光下耀目生辉。
庄周忙拱手谢辞：“公主厚意，周心领。然这些……”
典儿打断，语气坚决：“你不必推辞。此非我私赠，乃父王私库所出，亦是你襄陵助魏破齐应得之赏。
只是当时……诸多不便，未能及时颁下。”
她目光微垂，复又抬起，直视庄周，言辞恳切，
“再者，先生此行赴赵，千里迢迢，关山阻隔，路资盘缠、通关打点、谒见拜金，何处不需用度？
你固然可超然物外，无欲无求，可所行之事，却须扎根于这俗世凡尘，遵循世间规则。请万勿因此误了大事。”
她顿了顿，声音渐低，似有一丝愧意：
“未能为先生争得明文赏爵，魏国已是有亏于你。若这些你都不肯，典儿心中何安？”
庄周见其言辞拳拳，句句在理，终无奈一笑：“如此……周便愧领了。多谢公主，多谢魏王。”
典儿见他应允，神色稍霁。又向前微迈半步，沉吟片刻，终是语气轻柔地再次开口，带着最后一丝尝试：
“庄先生……此行之后，可否再考虑一下？如我父王昔日所言，谒王仕魏？大魏愿以优礼相待……”
庄周不待她说完，哈哈大笑，洒脱不羁，冲散了方才略显凝重的气氛。
“典儿啊，你让庄周走仕途宦路，束带立于朝堂，与人争名夺利？哈哈——你还不如一刀捅了我，来得更痛快些！”
典儿唇角漾起一丝无奈且尴尬微笑，终是摇了摇头，敛衽微礼：“既如此，典儿不再多言。”
随后，她从袖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白绢，展开却是魏国通关符节与一面青玉令牌。
“符节可免检，令牌可入王宫驿舍。沿途州邑，见此如见王使，魏国境内行走，有此物或能为你省些麻烦。”
庄周默默接过，指尖触到玉牌上微凉的“魏”字纹，心底泛起复杂滋味——逍遥野鹤，终还是接了庙堂羽翼。
典儿目光澄澈，语声轻却郑重：“前路艰难，若遇到麻烦难事，莫要独自硬撑。记住——大梁城里，还有个叫魏典儿的朋友。”
庄周抬眼打量她：举止落落，思虑万全，再不复当年蒙邑初识时，那个风风火火、肆意张扬的小姑娘了。
不由感慨一笑：“突然之间，你就长大了。”
典儿也笑了。那一刻，她的眉梢之间，似又恢复往昔的俏皮：“可不是嘛。”
庄周忽想起什么，语气放缓：“听说韩国使团不日便到，只怕你在梁的日子……不多了。”
“王室联姻，回书、纳彩、择日，繁文缛节，还早呢。”典儿摇头，又转眸轻笑，“况且父王说了，即便出嫁，也要我常回大梁探亲。若韩国不允，他当即掀桌翻脸——你怎知使团将至？”
“惠施所言。”庄周一边答着，一边小心观察她的神情，“他还提到……那日你在宫墙处静立——”
话音未落，却见典儿脸色微变，眸光轻颤，喃喃：“哦，那他是看见我了？”
一瞬间，她眼底掠过恍惚与迟疑，仿佛暮色里最后一星烛火，风中摇摇。
庄周暗忖：原来她仍心存怀疑，惠施是否真看到她，是否懂得她停驻的用意。
那是怎样的情形，才能让她有了此疑？必是惠施不肯多留的脚步匆匆，没有回头的毅然前行，惠施的表现，已完全超出了她的设想。
瞬间，庄周为她感到一阵心疼。
怔神片刻，典儿倏然收拢思绪，后退两步，双手合于胸前，对庄周郑重行了一个王室揖礼：“就此别过，先生珍重。”
说罢，她转身登车。驷马嘶鸣，车轮滚动，卷起一缕轻尘，渐没于长街。
望着远去的典儿，已收拾好的行囊，庄周暗想：接下来别人的事，勿要多虑了，该考虑下自己的行程了
他轻轻摩挲着赵蝶赠的那枚指环，于心中默念：蝶儿，此番我便是惹尽红尘，也定要还你自由！
迎面风来，他的青衫被风鼓起，像一面迎向万里烽烟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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