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监狱高墙外那条浑浊的护城河水,无声而滞重地流淌。
红叶餐馆那扇擦拭得锃亮的玻璃门,再次挂上了“暂停营业”的木牌,在秋风中显得格外萧索。
店内,薛凯把抹布狠狠摔在油腻的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霞姐靠在褪色的塑料椅背上,指尖夹着的烟已经积了长长一截灰烬,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角落蛛网的脉络。
沉默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小小的空间。墙上那面旧挂钟的滴答声,每一次都像敲在心上——大武、小武、晨霜,高墙之内,他们此刻在经历什么?
“笃笃笃。”
三声克制而清晰的敲门声打破了死寂。
霞姐像受惊般猛地坐直。薛凯警惕地望向门口。
门开了。
逆光中站着三个人影。
霞姐眯起眼,看清了为首那张严肃的脸——是孙警官。
他身后跟着一对气质卓然的中年男女。
男人穿着质地精良的灰色夹克,面容儒雅,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女人挽着他的臂弯,米色风衣衬得她温婉知性,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林女士,”孙警官孙浩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打扰了。有些情况,需要向您了解一下。”
霞姐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看向薛凯,用眼神无声地命令:快,进去!薛凯抿紧嘴唇,像头倔强的小兽,不情不愿地蹭进后面的小卧室,虚掩上门,耳朵却紧紧贴在冰凉的门板上。
“孙警官,是不是……玉诚他们三个……”
霞姐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冰凉。
“不,您误会了。”孙浩微微摇头,侧身让出身后两人,“这次来,是为了薛凯这孩子。”他顿了顿,郑重介绍:“这位是我大哥孙驰,国家物理工程院院士。这位是我大嫂杨洁,霍威格大学生物学院昆虫学教授。”
霞姐愣住了,目光在两位学者身上逡巡,又落回孙浩脸上,惊疑不定。
如此显赫的身份,怎么会……而且那日在混乱中拉扯,孙浩的目光分明扫过薛凯手臂内侧那片隐秘的、象征原住民的靛青色编码印记。
“领养小凯?”霞姐的声音干涩,“这……恐怕很难。那孩子亲眼看着您带走玉诚他们,心里有疙瘩,怨气重得很。”
孙驰上前一步,语调温:“林小姐,您是薛凯目前法律意义上的唯一监护人,这点我们清楚。我弟弟身为警务人员,职责所在,请您务必理解他的立场。”
他从名片夹里取出一张素雅的名片,双手递上——科研院物理工程研究所孙驰,头衔简洁而分量十足。
“至于薛凯,我们了解到他小小年纪就能独立设计制造飞行机器人,这份天赋不该被埋没在小餐馆里发传单。良好的教育,能为他打开真正属于天才的未来。”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拧开了霞姐心底某个尘封的抽屉。
武玉诚等人曾无数次念叨着:“薛凯是个天才,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孩子!”
如今,眼前站着的是能托起金凤凰翅膀的人。霞姐捏着那张薄薄的名片,指尖微微发颤。
“可是……”她仍有疑虑在挣扎,“以二位的条件,福利院里多少健康伶俐的孩子盼着好人家,为什么不选个年纪更小、更……‘干净’的呢?”
“干净”二字出口,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苦涩。
孙驰与妻子杨洁交换了一个眼神,那里面沉淀着太多难以言说的重量。
孙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实不相瞒,我们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渴望拥有自己的孩子。十几年,药物、手术、人工授精、试管婴儿……能试的都试遍了。直到前几年,才彻底死了心,决定领养。”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去年,我们确实领养了一个五岁的男孩,非常可爱……可才半年,一场急病……孩子就没了。”
杨洁默默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丈夫的衣袖,指节泛白。
孙驰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我们用了很久才……走出来。就在这时候,小浩告诉我们,您这儿有个失去双亲却天赋惊人的少年。林小姐,您说,这难道不是命运在给我们指路?”
“但他是原住民!”霞姐脱口而出,像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们……你们能真心待他?外面那些白眼……”
一直沉默的杨洁抬起头,声音温润而坚定,像山涧清泉:“林小姐,我们是徐泽央教授理念的坚定支持者。原住民也好,迁移者也罢,在这片蓝天下,都该享有平等的阳光和雨露。”
眼前这位女士说话文绉绉的,确实不像普通人。
徐泽央——这个名字在霞姐心中激起涟漪,那位在议会里为原住民权益奔走呼号的主和派领袖,他的话,是许多绝望中的原住民心中微弱但真实的光。
孙驰的目光坦诚得近乎灼人:“当然,我们也有私心。迁移者……我们这一代,谁不是在重度污染的世界里挣扎着活下来的?基因里的病根,像隐形的诅咒。
福利院里那些被遗弃的迁移者后代,健康状况实在令人揪心……林小姐,我们这把年纪,真的……再也经不起一次失去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经历过巨大创痛后的疲惫与恳切,沉重地落在狭小的餐馆里。
霞姐的目光在孙驰夫妇脸上反复流连。
那院士眼中的坦诚,那教授眼底未愈的哀伤,还有孙警官沉默的见证,都像无形的手,一点点瓦解着她心中高筑的堤防。
她沉默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固执地响着。最终,她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只盼着这孩子有个好归宿。”
霞姐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可腿长在他身上,心也在他肚子里。他愿不愿意跟你们走……得他自己点头。”
杨洁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她上前一步,双手微微抬起,似乎想握住霞姐的手,又克制地放下,语气近乎哀求:“林小姐,如果……如果薛凯一时难以接受,您……您是他最信任的人,能不能……帮我们劝劝他?拜托了!”
霞姐看着这位女教授眼中真切的恳求,终于缓缓地点了一下头。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就在这时,那扇虚掩的卧室门被猛地拉开,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薛凯像一头发怒的小豹子冲了出来,脸色煞白,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总是闪着聪慧光芒的眼睛此刻燃烧着被背叛的怒火,死死地钉在霞姐脸上,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霞姐!我都听见了!你……你怎么能让他们把我带走?!”
那声音撕裂了餐馆里刚刚沉淀下来的空气,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
孙驰夫妇脸上的希冀凝固了,孙浩警官的眉头深深锁紧,霞姐则像被那目光烫伤般猛地后退一步,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墙上那老旧的挂钟,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滴答,滴答,冷漠地丈量着这突如其来的死寂与破碎。
少年眼中燃烧的火焰,映照着满室错愕的脸庞,也映照着一条骤然分岔、前路未卜的人生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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