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与京州这座现代化大都市的繁华喧嚣截然不同。
上榕树乡。
黄土高坡上，尘土飞扬，空气里都带着一股干涩的味道。
一辆半旧的军用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卷起一道黄龙。
最终“嘎吱”一声，停在了乡政府大院门口。
车门推开，几个穿着军装的身影跳了下来。
为首的，正是如今钢七连一班的新任班长，史今。
他身边跟着的，是刚提干不久，换上一杠一星军衔，还有些不太适应的马鸣排长。
“哎呦！解放军同志！可把你们给盼来啦！”
乡长早就带着几个干部在门口等着了，一见车停稳，立马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那热情劲儿，就跟见了亲人似的。
“马排长，史班长！一路辛苦，辛苦了！”
乡长握着马鸣的手，用力地晃了晃。
又转头对着史今，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花。
马鸣还有点端着军官的架子，想说几句场面话。
却被乡长拉着胳膊，一个劲儿地往里走。
“走走走，水都给你们烧好了！咱们这穷乡僻壤，别的没有，就是人实在！”
史今看着这熟悉的场景，脸上也露出了朴实的笑容。
他们702团，是这片土地的子弟兵，跟老百姓的感情，是实打实的。
“乡长，您太客气了。”史今笑着说，“我们就是来招兵的，哪儿敢劳您这么大驾。”
“哎！这叫什么话！”
乡长把手一挥，嗓门也大了起来。
“你们702团来我们这儿挑兵，那是看得起我们上榕树乡！”
“我们这帮小子，一个个都憋着劲儿呢！就等着穿上军装，去当个好兵，给我们乡争光！”
乡长说的半点不假。
自从征兵的消息一传开，乡里的小伙子们。
还有那些望子成龙的爹娘们，几乎把乡政府的门槛都给踏平了。
报名处，人山人海，挤得跟赶大集一样。
“下一个！”
史今和马鸣带着几个战士，迅速投入了紧张的筛选工作。
体检，问话，测试体能。
一套流程下来，有的人兴奋地拿着回执走了，有的人则垂头丧气地被刷了下来。
“班长，你看这个怎么样？”
一个负责登记的战士，指着一个刚测完引体向上的小伙子，对史今说道。
史今抬眼看去。
那小伙子个头不高，但身体匀称结实，眼神活泛，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刚刚的测试，无论是引体向上还是百米冲刺，成绩都名列前茅。
“你叫什么名字？”史今问道。
“报告首长！我叫成才！”小伙子一个立正，声音洪亮，腰杆挺得笔直。
“成才？”史今笑了笑，“这名字不错。”
他打量着成才，越看越满意。这小子，精神头足，反应快，是个当兵的好苗子。
“行，你被录取了。”史今当场拍了板。
“谢谢首长！”成才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对着史今敬了一个不怎么标准的军礼。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阵哄笑和骚动。
“许三多！你个龟儿子！又给老子丢人！”
一个粗哑的嗓门响起。
接着，就是一个瘦小的身影，被人从人群里一脚踹了出来，摔了个狗吃屎。
“爹……我……我没……”
那瘦小身影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抬起一张沾满灰土的脸。
怯生生地看着那个踹他的中年男人，说话还磕磕巴巴的。
周围的人都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就他？还想当兵？”
“三多，你连话都说不利索，去了部队，能干啥？给人家掏大粪啊？”
“哈哈哈哈……”
那个叫许三多的少年，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把头埋得更低了。
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自己的衣角，瘦弱的身体微微发抖。
他爹许百顺，一张脸被气成了猪肝色，抡起巴掌又要打。
史今皱了皱眉，走了过去。
“这位老乡，怎么回事？”
许百顺一看是解放军，连忙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
“首长，您别见怪。这是我那不成器的龟儿子，叫许三多。脑子笨，手脚也慢，非要闹着来当兵，这不是给您添乱嘛！”
史今的目光，落在了许三多的身上。
确实，太瘦了，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体检表上的数据，也是惨不忍睹，各项指标都在及格线边缘徘徊。
这样的兵，招回去，只怕连新兵连都撑不下来。
史今心里已经把他给否了。
可就在这时，许百顺看着周围人嘲笑的目光，觉得脸上挂不住，火气又上来了。
“你个窝囊废！还不给老子滚回去！”
他抬起脚，又是一脚狠狠地踹在了许三多的屁股上。
许三多“嗷”地叫了一声，这次没摔倒。
而是像一只被惊着了的兔子，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
他跑得不快，姿势也很难看。
但那股拼了命往前冲的劲儿，却让史今的眼神，微微一动。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高城连长。
想起了在演习复盘会上，连长指着沙盘，唾沫横飞地喊着：
“什么叫兵？兵就是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就是那股子明知干不过，也要上去啃一口的狠劲儿！”
他又想起了祁同伟。
想起了那个妖孽一般的副班长，在训练场上，用平静到让人心头发颤的语气，对他们所有人说的话。
“天赋和身体，决定了一个士兵的下限。”
“而意志，决定了他的上限。”
“一个真正强大的士兵，他的内心，一定比他的拳头，更硬。”
史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他看着许三多那越跑越远的，瘦小的背影。
鬼使神差地，迈开了步子，追了上去。
“哎！你等等！”
许三多听到喊声，跑得更快了。
史今几步就追上了他，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你别抓我……我爹……我爹又要打我了……”
许三多吓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囫囵了。
史今看着他那副惊恐的样子。
放缓了语气，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和他平齐。
“你别怕，我不抓你。”
他看着许三多的眼睛，认真地问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当兵？”
许三多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解放军。
那双眼睛很温和，不像村里其他人那样，总是带着嘲笑。
他犹豫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挤出了几个字。
“我……我想……有……有前途……”
“还有呢？”史今追问道。
许三多的脸，突然涨红了，他憋了半天，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还……还有……我练好了……我爹……就……就踢不到我屁股了……”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史今看着他，却笑了。
笑得很开心。
多纯粹，多朴实的愿望啊。
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口号，就是想活得有点人样，想不再被人欺负。
“你抬起头来。”史今说道。
许三多慢慢地，抬起了头。
“你想当一个好兵吗？”史今问。
许三多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点光。
他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想！”
这一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没有一点结巴。
史今站了起来，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他带着许三多，回到了报名处。
许百顺一看到他又把这个龟儿子给带回来了，脸都绿了。
“首长，您……您这是干嘛呀？我都说了，他不行！他就是个废物！”
他生怕自己这个儿子，冲撞了解放军，给自己惹来麻烦。
史今没有理他。
只是拿起那张属于许三多的报名表，在上面，重重地盖下了一个红色的印章。
“这个兵，我要了。”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像一颗炸雷，在人群中轰然炸响！
所有人都傻了。
乡长，许百顺，还有那些刚刚被刷下来的小伙子们。
都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史今。
就连刚刚被录取的成才，也忍不住走了过来，皱着眉头。
“班长，您……您没搞错吧？就他？”
他指了指旁边那个还在发懵的许三多，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轻蔑。
“这……这不是浪费一个名额嘛？”
史今看着一脸精明的成才，又看了看旁边那个傻乎乎的许三多，只是笑了笑。
“到了部队，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他拍了拍成才的肩膀，又转身，对还愣在原地的许三多说道。
“还傻站着干什么？去，跟你爹，跟你家里人告个别。明天一早，跟我走。”
许三多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他呆呆地看着史今，又看了看手里那张盖了红章的表格。
他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疼。
是真的！
他真的被选上了！
“哇——！”
这个瘦小的少年，再也忍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嚎啕大哭了起来。
……
第二天，晨曦微露。
开往县城的土路上，史今带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新兵，踏上了返回军营的路。
一个，是精明强干，对未来充满了自信和野心的成才。
一个，是木讷寡言，还沉浸在被选中的巨大喜悦和惶恐中的许三多。
史今看着这两个兵，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很有趣的念头。
他有点期待。
期待等回到连里，让高城连长，尤其是让祁同伟那个妖孽。
看到自己带回去的这两个“宝贝”时，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的表情。
傻子和精明人。
这俩小子到了钢七连，怕是要掀起不小的风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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