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风雪依旧。
云层低垂,将刺骨寒意与漫天雪沫,毫不吝啬地倾泻在凌霄城头。
刚刚升起的明黄龙纛,在风雪中狂舞,带来的振奋与希望。
在每一个军民胸腔里滚烫地涌动,驱散了些许盘踞已久的绝望,注入了久违的生机与气力。
城墙上值守的兵卒,脊梁似乎挺得更直了些;街巷间偶尔穿行的百姓,望向那旗帜的眼神里,也重新燃起了微弱却真实的光。
然而,希望终究不能果腹。
当激荡的心潮稍稍平复,回归日常,现实的冰冷便如同这无处不在的寒风,再次渗透进骨髓里。
时下最根本的困境,啮噬着肠胃与意志的粮食短缺,并未因龙纛的升起而减损分毫。
粮仓依旧空瘪,灶火依旧难燃,饥馑的阴影,依旧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一户人家的屋顶,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长宁军治所之内,弥漫着一股更为复杂、甚至带着几分肃杀的气息。
这里,不再仅仅是冉琎、冉璞兄弟二人,更多了郭氏族中有分量的几位族老。
冉氏与郭氏,乃是凌霄城乃至周边地域的两大支柱姓族。
自大宋朝廷偏安东南,富饶的蜀地山河渐次沦陷于蒙古铁骑之下,在这片疮痍的土地上,两大当地支柱姓族便毅然联合,毁家纾难,挺身而出。
他们召集族中热血子弟,团结四方乡勇,凭借川南险峻的山川地利,构筑起一道道不屈的防线,持续抗击着南下的元军。
他们的义举,吸引了各方抗元力量。不仅收拢、整合了大宋朝廷原先在川南设立的长宁军旧部,更在重庆府悲壮陷落、守将张珏自尽殉国后,敞怀接纳了那些不愿投降、辗转血战来投的张珏麾下残军。
最终,冉、郭两姓以此为核心,汇聚了周边誓死不降、甘愿与故土共存亡的当地百姓。
在这座巍峨的凌霄城,凝聚起一支约八千余人的军民力量,重建“长宁军”。
在这西南一隅,高擎着大宋最后的不灭火种。
此刻,治所内炭盆的火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饱经风霜、写满坚毅与忧虑的脸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刚刚从城头归来、被引入堂内的少年天子,坐在主位的赵昺身上。
龙纛已立,名分已定。
接下来,这面旗帜能否真正凝聚人心,这支孤军又将何去何从,才是摆在所有人面前,最现实、也最残酷的问题。
堂内的肃杀之气,正是源于这份对未来的凝重审视与抉择。
端坐在主位的赵昺,先是用目光扫过堂内众人,最终,第一句开口,话头却并非指向哪位将领,而是落在了站在角落、显得有些局促的僰人阿大身上。
“阿大。”赵昺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温和的语调,“如今朕的身份已然明朗,你引路之功,朕铭记于心。”
略作停顿,他把目光转向下首的冉琎。
“等风雪稍停,你便……”
话未说完,冉琎已然会意。
他立刻离座,抱拳沉声道:“官家放心!稍后末将便去安排,让阿大兄弟与此次回城的探子一同下山。不必再行走从那条险峻的崖壁,确保他能平安返回僰寨。”
这番安排周到稳妥,本是皆大欢喜。
然而,僰人阿大听着少年天子在自身立足未稳、千头万绪之际,竟还能首先顾及他的安危与归程。
那股山民特有的质朴血性与知遇之感,让他再也无法安于角落。
阿大从人群中跨出一步,黝黑的脸庞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硬着胆气,对着赵昺抱拳道:“官家!我……我阿大不想就这么一去不返!”
他的声音因紧张而略微发颤,却异常坚定。
“我想跟着您干大事!”
“恳请官家,容我回寨子报个平安,然后就回来。”
“我想追随在您身边,听您调遣,求官家成全。”
此言一出,令堂内不少人都露出讶异之色,尤其是在冉氏与郭氏等人的眼中,僰人一直都是自顾不暇,何时见到能挺身而出的僰人。
赵昺眼皮也是微微一跳,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喜色,但他还是慎重地确认。
“阿大,你可要考虑清楚。”
“跟着朕,可是要把脑子提在裤腰上的事。”
“说是九死一生都是轻的,十死无生、随时殒命都不为过,你是否在认真考虑一下?”
“不用再想了,官家!”阿大脖子梗着,生怕拒绝,语气急切道:“我考虑得很清楚,鞑子奴役我们僰人村寨太久太久了!”
“今天抢粮,明天拉夫,动辄打骂,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谁知道他们下次又会找个什么由头来盘剥?”
“与其在山上提心吊胆的苟活,等着不知哪一天灾祸临头。”
“我不如跟着您,拿起刀枪,为咱们僰人,也为了这蜀地的百姓,搏一个往后能挺直腰杆、踏踏实实过活的日子!”
“就算……就算真死了,我也认,也值了。”
僰人硬汉的声音在堂内回荡,带着山野的质朴与决绝。
“好!”
赵昺的回应,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看着阿大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的心中亦是激荡。
人家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一片赤诚,岂能辜负?更何况,他确实需要借助僰人对山地的熟悉与这份悍勇来平定西蜀。
听到这声肯定的“好”字,阿大紧绷的身躯才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充满干劲的笑容。
他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退回到也儿吉尼身侧,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身边这位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煞气凛然的党项汉子。
想起之前攀崖时的互相扶持,不由得“嘿嘿”笑出了声,那笑容里,充满了找到同道、找到方向的踏实与快意。
也儿吉尼虽未言语,但看着这位僰人汉子,向来冷硬的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
在阿大退下之后,赵昺并未立刻继续议事,反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跳跃的炭火上,眉头微蹙,好似在权衡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突如其来的静默,让堂内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少年天子意欲何为,却也不敢出声打扰,只能耐心等待。
直到一块炭火“噼啪”一声爆开,溅起点点火星,赵昺才被惊醒般,抬起目光,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清明与决断。
“也儿吉尼。”
听到自己名字,早已做好辞行准备的也儿吉尼立刻应声出列。
他的脸上难免带着几分即将离别的不舍与凝重,拱手听令。
然而,赵昺接下来的命令却出乎他的意料。
“你带着党项弟兄们,与阿大一同回到僰人村寨。”
也儿吉尼闻言,微微一怔。
赵昺继续道:“朕,要你带着党项弟兄与阿大,一起合力将我们来时的那条后山悬崖路径,好生休整、加固,至少要确保它能稳定通行,而非一次性的险途。”
听到不是立刻分别,而是还能在离去前为官家、为这座城池再做些实事,也儿吉尼脸上的不舍被振奋取代。
他立马挺直腰板,脸上恢复了一贯板正与坚毅,朗声应道:“诺,官家。”
安排完这件事,了却一桩心事。
赵昺这才将目光正式转向堂内的冉氏与郭氏族人。
他先是缓缓起身,离开座位。
走到大堂中央,迎着冉琎、冉璞兄弟以及几位郭氏族老凝重而期盼的目光。
“诸位,如今城中百姓在此寒冬来临之际,只怕是生存维艰,裹腹艰难。”
“时下天寒地冻,外有元军层层围堵。若想从山下大规模运粮上山,无异于痴人说梦的想法。”
“朕才提议修建那条险峻山路,以便日后依托那处鞑子不曾发现的道路,想法子运送一些粮草辎重上来。”
“而今凌霄城,城防各处的守备如何?劳烦与朕说道一番。”
冉琎兄弟与几位郭氏族老听到官家问话,脸上皆露出深有同感的苦涩,忍不住摇头叹息。
冉琎作为长宁知军,替众人出列发言,声音带着疲惫与无奈。
“官家明鉴,正如您所言,严冬越是深入,城中存粮便越是捉襟见肘。”
“如今,百姓大多一日仅能一餐,甚至是稀粥度日。”
“城中仅存的粮食,都是先供给守城的长宁军士卒,确保他们尚有余力应对元军可能的突袭。”
随后,冉琎把议事谈及到城防这块,语气才稍显硬气。
“至于城防,官家毋须过度担忧。”
“进城的主道只有一条古道,宽仅一尺有余(三十多厘米),昔年修筑时便是故意不铺宽石板,反而比照马蹄大小,嵌满了不规则石块。”
“如此,当鞑子要驱使驮马拉拽攻城器械上山时,便可随时撬动部分石块,令其马蹄陷落,寸步难行。”
“另一条上山的路,则需要绕过四十八道拐,一侧是陡壁,另一侧是深渊,只需十余名勇士扼守关隘,鞑子便难越雷池半步。”
“他们的远程武器难以施展作为,即便想靠近了搏命,也只能排成一字长蛇,逐个上来送死。”
说到此处,他脸上的那一丝硬气又被沉重的困境压垮,忍不住谈及城中百姓的艰难。
“城防暂时无虞,可因这粮食短缺……多少年了……”
“城中的百姓困苦至此,为了节省口粮,许多人家……许多人家连子嗣都不敢轻易诞下……”
这一句,带着血泪的无奈,不仅狠狠敲在赵昺的心上,也让一旁静立的也儿吉尼与刚刚找到归属感的阿大浑身一震,面露骇然与悲愤。
易子而食或许尚未发生,但这“不敢生子”的绝望,其残酷程度,丝毫不遑多让。
这座孤城的坚守,付出的代价远比想象中更为惨烈。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弱宋铁血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