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的巷战,是最先开始,也最早结束的。
章广寨兵马,战力之彪悍,名不虚传。
加之是精心策划的倒戈一击,速哥麾下那两千分散于街巷的蒙古骑兵,往往在惊愕还未浮上脸庞时,便被冰冷的刀锋结果了性命。
战斗虽顺利,一股无形的、沉郁的气氛却笼罩在章广寨兵马的军阵之中。
主将李庭芝投了宋廷官家,若说麾下将士心中全无芥蒂,那是自欺欺人。
七年,整整七年的征伐,他们的马蹄踏遍了蜀地的残山剩水,刀锋上沾染的,是宋军、是抗元义军、甚至是无数被卷入战火的蜀中子弟的血。
每个人手上,都背负着沉重的血债。
如今骤然调转枪头,过往的一切仿佛成了一个荒谬的笑话,一种无形的膈应与惶惑在人心深处蔓延。
然而,李庭芝治军之能,在此刻显露无疑。
军令之下,无人质疑,更无人懈怠。
只是,这份沉默的服从,压抑得令人窒息。
士兵们清理着战场,将元军的尸首拖到一旁,动作精准而高效,彼此之间却极少交谈。
他们的眼神刻意回避着同伴的目光,也回避着地上那些刚刚还并肩而行、此刻已成亡魂的“昔日同袍”。
每一次挥刀补刃,每一次弯腰搜检,都像是在无声地拷问着自己的过往。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似乎也掺杂了几分昨日之我与今日之我,割裂的苦涩。
他们是将领手中最锋利的刀,刀不会思考,只会执行。
可握刀的人,心却是肉长的。
这份憋闷在胸口的作祟心态,并未影响他们完成军事命令的效率。
却让胜利的场面,异样地安静。
只剩下甲胄摩擦与步履踏过青石的单调回响,在这清晨的浓雾里,显得格外沉重。
重庆城外,山道的战事胶着,未分胜负。
赵昺的意图明确,不惜代价,也要将这支速哥麾下的精锐骑兵彻底耗死在这泥泞狭窄的绝地之中。
山道上的蒙古千户此刻已彻底清醒,他洞悉了对手的意图。
敌军奸诈,并非一击必杀,而是要像凌迟般,一点点放干他们的血。
然而,后路被落石反复堵塞,清理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对方制造障碍的速度。
每一次擂石滚落,都伴随着几名落后士兵的惨嚎与被砸翻的马匹,将突围的通道堵得更加严实。
更令他怒火中烧的是那些神出鬼没的僰族战士。
他们如同附骨之疽,从浓雾与密林的每一个角落倏忽闪现,淬毒的吹箭、精准的投矛、诡异的弯刀。
每一次偷袭都带走一两条性命,随即又隐没无踪,只留下几声嘲弄般的唿哨。
“僰族……川南的蛮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早已看清是何股敌军设伏的蒙古千户,心中惊疑交加。
川南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接到的军令是剿灭合州方向的“长宁军”,这才兴冲冲地持速哥手令出城。
以为捞到了泼天功劳,却一头撞进了这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
赵昺不会给他思考的时间。
阿二率领的先锋营袭扰愈发猛烈,他们利用地形,化整为零。
一次次小股突入,切割、猎杀,将蒙古骑兵的阵型搅得七零八落,伤亡数字持续攀升。
不能再等了!
蒙古千户望着身边疲惫、惊恐的部下和不断倒下的战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猛地拔出弯刀,嘶声怒吼,声音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嘈杂:“长生天的勇士们!收起你们的弓箭,握紧你们的马刀!”
“不要理会山林里的老鼠!全军听令——”
他刀锋前指,对准了前方堆积的擂石和更后方隐约的城郭方向。
“纵马,跃过去,踏过去!”
“用敌人的尸体,用我们战马的铁蹄,给本将踏出一条回城的路。”
困兽犹斗,其势惨烈。
这道决死的命令一下,残余的蒙古骑兵不再试图结阵防御,也不再理会身旁倒下的同伴。
他们疯狂地鞭挞战马,向着前方层层叠叠的障碍发起了冲锋。
战马在泥泞中奋力跃起,踏着同袍和敌人的尸体,不顾一切地撞击、攀爬着乱石堆。
不断有马匹失蹄摔倒,将背上的骑兵甩飞,瞬间被后方涌来的铁蹄踏成肉泥。
然而,这股决死的洪流,竟真的以血肉之躯,硬生生在绝境中碾开了一条缝隙。
阿二的先锋营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悍不畏死,一时竟被这同归于尽的气势所慑,攻势为之一缓。
浓雾之上,赵昺听着山下传来的、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轰鸣与嘶吼,眉头微蹙。
他明白,猎物正在做最后一搏。
“传令阿二。”赵昺的声音依旧冷静,却带上了一丝凛冽,“不必硬挡其锋,放其前锋过去,集中力量,斩其腰,断其尾!”
他要的,不是击退,而是歼灭。
即便逃出去一部分,也必须让他们成为惊弓之鸟,再无回头之力。
嘉陵江畔,雾气略薄。
五千水师劲卒肃立,军容鼎盛,一股剽悍之气扑面而来。
千户帖木儿勒马于李庭芝身前,声音带着草原人特有的洪亮与自豪:“宣威将军,水师五千能战之士,皆已集结完毕,听候调遣!”
李庭芝目光沉凝,扫过这支沉默的军队。
他先是唤来一位亲兵,让其勒马靠近,附身低语一句。
随后并未理会一旁帖木儿投来的惊疑目关,李庭芝扬鞭遥指城门方向,声音沉稳不变:“出城!”
大军开拔,甲胄铿锵,浩浩荡荡向着城内进发。
他们经过冉安长宁军设伏的外围区域,气氛骤然紧绷。
然而预想中的袭击并未到来,唯有两侧屋檐巷口投来无数道压抑着杀意的目光。
直至这支水师队伍半数已缓缓行入内城更为狭窄的巷道,冉安依旧按兵不动。
身旁的校尉易士英呼吸粗重,几乎要按捺不住,低吼道:“将军!再不动手,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溜了?城外官家正与蒙古铁骑血战,这岂不是纵虎归山,给鞑子送去生力军?”
冉安眼神凝重,死死盯着下方行进的队列,声音压得极低。
“你看不出来吗?这股鞑子水师……煞气太重,步伐沉凝,绝非寻常水军。”
“长宁军若此刻扑下去,必是两败俱伤之局,甚至可能被其反噬。官家……和我们,都低估了这支人马。”
“李宣威显然也看出了端倪,这才没有发出信号。”
“那该如何是好?难道就……”
正在此时,一名作寻常百姓打扮的汉子悄无声息地靠近,正是李庭芝的一名亲兵。
他在冉安耳边急速低语了几句。
冉安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幻,从凝重到惊愕,再到一丝决然的明悟。
他微微点头,随即猛地拉过焦躁的易士英,附耳疾言。
易士英初时一怔,随即眼神也变得无比严肃,重重点头,不再多言一句,立刻转身,带着一队亲信悄然后撤,迅速消失在复杂的街巷之中。
与此同时,李庭芝在帖木儿的陪同下,正穿行在通往内城的街道上。
他的内心波澜起伏,五味杂陈。
速哥此人,不愧以谨慎多疑闻名!
他麾下这支所谓的“水师”,哪里是以探马赤军为底子?
分明是他从本族蒙古精锐中千挑万选,硬生生训练出来的水上铁骑。
谁会想到,这批擅长骑射的草原骄子,下马操舟之后,水战技艺竟丝毫不逊于南方的水战儿郎。
这才是他果断放弃原计划,阻止冉安发动攻击的真正原因。
并非轻视长宁军,而是他太清楚这些蒙古本部精锐的战斗力——他们下马步战,结阵而斗,其凶悍顽强度,比之他们在马背上时,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尤其是能被速哥精挑细选出来,赋予掌控长江水师重任的,必然是精锐中的精锐,能力只会更加可怕。
“难怪……当年五路水师齐攻重庆,唯有他速哥一路,能突破张珏的铁壁防御……”
李庭芝心中暗叹,一股寒意与庆幸交织而过。
若方才冉安真的杀出,这重庆城内,此刻恐怕已是一片尸山血海,胜负难料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身旁志得意满的帖木儿,又望向远处隐约传来喊杀声的城西方向
既然不能力敌,那便只能……请君入瓮,分而化之了。
而易士英的离去,正是这第二步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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