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宿舍的楼道灯又坏了。
我摸着黑往上爬,水泥台阶被几代人踩得发亮,蹭过裤腿时带着股铁锈味。凌晨一点三十五分,手表的荧光指针在黑暗里跳动,像颗不安分的心脏。整栋楼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不知从哪层传来的声,像是水管在漏水,又像有人用指甲敲墙壁。
三楼走廊尽头就是我的宿舍。钥匙插进锁孔时,金属摩擦的声在空荡的楼道里格外刺耳。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冷风裹着灰尘扑面而来,吹得后颈发麻——明明出门前关紧了窗户,窗帘却像被人掀过似的,边角卷在暖气片上,露出外面漆黑的铁路线,铁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条僵死的蛇。
又忘关窗了?我嘟囔着走进去,踢掉沾着煤渣的劳保鞋。宿舍是老式单间,摆着张铁架床,一张掉漆的木桌,墙角堆着没来得及洗的工作服,空气里混着机油、汗味和墙皮脱落的霉味,是这栋楼特有的味道。
同事老周上个月调去了邻站,小张搬去了新盖的家属楼,现在整栋楼就剩我一个人。领导说这楼年底就要拆,让我先凑合一两个月,可每次半夜回来,总觉得楼道里有人跟着,脚步声咚、咚地敲在台阶上,跟我的节奏一模一样。
草草洗漱完,我把自己摔进被窝。被子潮乎乎的,像是晒不干,贴在皮肤上时隐隐发痒。刚要闭眼,窗外突然传来火车鸣笛,呜——的长嚎撕开夜空,震得窗户玻璃嗡嗡响。就在这轰鸣里,我听见楼下传来一声——是楼梯转角那扇生锈的铁门被推开了。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这栋楼的楼梯间有两道铁门,一楼一道,三楼一道,都是防贼用的,夜里必须从里面锁死。我今晚回来时特意检查过,一楼的铁门明明挂着大铁锁,链环碰撞的声现在还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
咚......咚......
脚步声上来了。
很慢,一步一顿,像是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每踩一级台阶,就能听见水泥地的呻吟,还混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像有人拖着根铁链。我屏住呼吸,攥紧了被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脚步声停在了三楼门口,离我的宿舍只有五米远。
走廊里的声控灯坏了很久,按道理不会亮。可就在这时,的一声,门口的灯泡突然闪了一下,昏黄的光透过门缝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根被拉长的手指。
脚步声停了。
紧接着,是悉悉索索的响动,像有人在用指甲抠门锁。我的心跳得像擂鼓,耳朵贴在枕头上,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盖过了窗外火车驶过的轰鸣。铁架床的弹簧突然响了一声,像是有人坐在了床尾,床垫微微往下陷。
我猛地睁开眼。
床尾空荡荡的,只有我的劳保鞋并排摆在那里,鞋尖冲着床,像是在盯着我看。可刚才那下陷的触感太真实了,像有个冰冷的重物压在上面,连被子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咚......
门外的脚步声又响了,这次更近,就在我的宿舍门口。
我死死盯着门板,看见门把手突然往下沉了沉,像是被人从外面按住了。油漆剥落的门板上,有块地方颜色格外深,像被人反复摸过,形成个模糊的手印。
我嗓子发紧,好不容易才挤出个字。
门外没有回应。
但那悉悉索索的声音还在,而且越来越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门缝往里钻。我看见地板上的光影开始扭曲,昏黄的光线里浮着无数细小的黑点,像灰尘被搅动起来,又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爬。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终于下去了。
我却不敢动,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直到后颈发麻。窗外的火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铁轨震动的频率透过墙壁传进来,让铁架床也跟着轻轻摇晃,像小时候睡过的摇篮。就在这摇晃里,我渐渐有了睡意,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像被泡在温水里,慢慢往下沉......
突然!
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窜上来,像有人往被窝里泼了盆冰水。我瞬间清醒了,大脑像被针扎过一样清明,可四肢却像灌了铅,怎么也动不了。
眼睛能看见——窗帘还卷在暖气片上,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形成块亮斑,里面浮动着细小的灰尘。
耳朵能听见——窗外的火车已经过去,楼道里静得可怕,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刚才那脚步声。
可就是动不了。
脖子像被铁钳夹住,只能保持着平视的角度,眼睁睁看着门口的光影又开始变化。那昏黄的光慢慢变暗,最后变成墨一样的黑,像有团浓稠的影子堵在了门缝里,正一点点往里渗。
呵呵......
一阵笑声从那团影子里钻出来。
不是人的笑声,更像破风箱在拉扯,的,带着股潮湿的腥气,像夏天的垃圾堆里,腐烂的东西正在冒泡。这笑声贴着地板蔓延过来,冰凉的,像条蛇,缠上我的脚踝,顺着腿往上爬。
我想喊,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花,只能发出的抽气声,跟那笑声越来越像。我想抬手掀开被子,可胳膊像被钉在了床垫上,手指只能微微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还是动不了分毫。
那团黑影已经渗进了屋里。
不是具体的形状,更像一团没有边界的墨,边缘模糊不清,却带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所过之处,地板上的灰尘都被压得陷了下去,形成个淡淡的印子。它慢慢往床边飘,速度很慢,像在欣赏猎物的挣扎。
我看见自己的劳保鞋在动。
不是被风吹的,是被那团黑影裹着,鞋尖慢慢转向门口,像是在给那东西让路。其中一只鞋的鞋带突然自己松开,末端扫过地板,留下道湿冷的痕迹,像拖着什么液体。
呵呵......
笑声更近了,就在床头。
我能感觉到那股腥气变得浓稠,像有人把烂鱼烂虾堆在了枕头边,熏得人头晕眼花。黑影的边缘蹭到了我的头发,冰凉的,带着种滑腻的触感,像摸到了水里的青苔。
它在试探我。
我拼命调动全身的力气,集中精神想抬起手。就在指尖即将离开床垫的瞬间,那团黑影猛地扑了过来!
没有形状,没有重量,却像一块冰冷的铁,死死压在我的胸口。我感觉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空,喉咙里涌上股铁锈味,眼前开始发黑。黑影里浮起无数细碎的光点,像没熄灭的煤渣,仔细看,竟都是些模糊的人脸,眼睛黑洞洞的,正对着我笑。
我看见其中一张脸——是老周!
他上个月调走前,跟我抱怨过这栋楼晚上不太平,说总听见有人在楼道里哭。我当时还笑他胆小,现在那张脸就在黑影里,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
还有小张,他搬新家那天,偷偷告诉我他在宿舍地板下挖出过一撮头发,黑黢黢的,缠着根生锈的铁路道钉。他的脸在黑影里扭曲着,眼睛瞪得滚圆,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
滚开!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终于吼出了声。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却带着股穿透力,震得黑影猛地一颤。压在胸口的力量松了些,我趁机拼命抬起手,朝着黑影抓过去。
指尖穿过了一团冰冷的雾气。
什么都没抓住,却像摸到了烧红的烙铁,一股剧痛顺着指尖窜上来,疼得我猛地缩回手。黑暗中,我的手腕上多了道红痕,像被什么东西勒过,还在微微发烫。
那团黑影被激怒了。
它开始疯狂地在屋里打转,速度快得像旋风,卷起地上的灰尘和脱落的墙皮,形成个小小的漩涡。笑声变得尖利,像指甲刮过玻璃,刺得耳膜生疼。漩涡里的人脸开始扭曲、重叠,最后变成一张巨大的脸,五官模糊不清,只有嘴咧得很大,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
我知道它想干什么——它想把我拖进去,像拖那些人脸一样,变成它的一部分。
我开始念佛,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有南无阿弥陀佛,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开始骂脏话,用尽最恶毒的语言,想激怒它,也想壮自己的胆。我甚至试着跟它搏斗,用意念想象自己在踢、在打,可身体像被焊在了床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黑影越来越近。
它停在我的脸前,不到半尺远。
我能看见黑影里浮动的人脸都在盯着我,老周、小张,还有些陌生的脸,大概是以前住在这里的人。那股腥气里混进了机油味,跟我身上的工作服味道一模一样,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突然,黑影往后退了退。
像是玩累了,又像是在犹豫。它在床头盘旋了两圈,那些人脸渐渐隐去,重新变成一团模糊的墨。最后,它飘向门口,经过劳保鞋时,用边缘轻轻蹭了蹭鞋尖,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说明天见。
门板被推开道缝,黑影钻了出去,一声,门又自己关上了。
身体瞬间恢复了知觉。
我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是冷汗,被子湿透了,贴在身上黏糊糊的。胸口还在隐隐作痛,手腕上的红痕火辣辣的,像刚被烫伤。
我挣扎着坐起来,第一反应是开灯。
手指摸到床头的开关,的一声,灯泡闪了两下,却没亮。灯丝大概烧断了,屋里还是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那块亮斑,里面的灰尘还在浮动,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行,得起来喝点水。
喉咙干得像要冒烟,每咽一口唾沫都像吞玻璃渣。我扶着铁架床的栏杆站起来,腿软得像面条,刚走两步就差点摔倒,扶住墙时,指尖碰到块冰凉的东西——是张纸,被人用图钉按在墙上。
是这栋楼的住户名单。
上面的名字大多被划掉了,老周、小张的名字旁边打了个叉,只剩下我的名字孤零零地留在最后一行。名单的最下面,有人用红笔写了行字,字迹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写的:一个人,不好玩。
我的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
这名单是上个月才贴的,我天天看,从来没见过这行字!红笔的颜色很暗,像干涸的血,边缘还晕开了点,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咕咚咕咚。
我摸黑冲到桌前,抓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就往嘴里灌。水是白天晾的,已经凉透了,顺着喉咙往下流,冻得胃里一阵抽搐。可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自己是真的醒了,不是还在那个动弹不得的噩梦里。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样东西。
床底下,露出半截黑色的布料。
不是我的衣服,我的工作服都是深蓝色的。那布料更黑,像墨染的,边缘还绣着点什么,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我蹲下去,伸手想把它拽出来,指尖刚碰到布料,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声——是一楼铁门的锁掉在了地上!
那东西又回来了!
我吓得猛地站起来,保温杯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冲到门口,想把门反锁,可手指刚碰到门锁,身体突然一软,眼皮像被粘住了一样,怎么也睁不开。
意识又开始模糊。
我知道自己要再次陷进去了,就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无论怎么挣扎都没用。最后一眼,我看见床底下的黑布料慢慢往外滑,露出上面绣着的图案——是个铁路道钉,锈迹斑斑的,钉在一朵花上,花的颜色是暗红的,像血。
呵呵......
笑声又在耳边响起,很近,像有人趴在我的肩膀上。
老子也累了......我在心里苦笑,放弃了抵抗。随它吧,折腾了这么久,我确实累了,累得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次,没有挣扎,没有恐惧,只有一种麻木的疲惫。像小时候在火车道边玩累了,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意识一点点飘远,什么都不用想。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窗外传来清洁工扫地的声音,的,很有规律,驱散了夜里的死寂。我坐起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昨晚掉在地上的保温杯被放回了桌上,里面的水是满的,还冒着热气。
手腕上的红痕消失了,胸口也不疼了。
像做了场无比真实的噩梦。
可当我掀开被子,看见床单上那团淡淡的黑影时,瞬间清醒了——不是水渍,不是污渍,就是一团比周围颜色更深的印记,形状跟夜里那团黑影一模一样,边缘模糊不清,还带着股淡淡的腥气。
我抓起外套就往外冲,连劳保鞋都没顾上换。跑到楼下时,遇见了住在家属院的王阿姨,她提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刚摘的柚子,看见我脸色发白,吓了一跳:小吴?咋了这是?跟丢了魂似的。
王阿姨,我喘着气,抓住她的胳膊,这楼......这楼以前是不是出过事?
王阿姨的脸色变了变,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你咋突然问这个?
我昨晚......我把夜里的事说了一遍,声音还在发抖。
王阿姨叹了口气,从篮子里拿出几片柚子叶,塞到我手里:拿着,插在门口,能避避邪。她的手指有些颤抖,这楼是老铁路宿舍,三十年前出过事......有个扳道工,夜里值完班回来,在楼梯间摔了,头磕在道钉上,血流了一地......听说他当时就躺在三楼门口,手里还攥着他闺女绣的荷包,上面就绣着个道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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