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武感觉自己不是跑向车间的。
是魂儿在前面飞，肉体在后面追。
那根价值不菲的雪茄，还躺在地毯上，烧出一个越来越大的黑窟窿，像一只嘲讽的眼睛，可他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等他连滚带爬地冲进三号冲压车间时，一股浓烈的焦糊味混合着机油的腥气，差点把他顶个跟头。
整个车间，死了一样安静。
以往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消失得一干二净，上百台机器都停了，只有应急灯投下惨白的光。
所有的工人、技术员，都围在一个地方，里三层外三层，像是在围观一场惨烈的车祸现场。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王振武踉踉跄跄地挤进去，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昏过去。
K7冲压机。
那台从德国花天价请回来的“祖宗”，此刻像一头被开膛破肚的钢铁巨兽，瘫在原地。
核心的液压总成部分，炸开了一个脸盆大的口子，精密复杂的线路和管道像一团烧焦的内脏，胡乱地暴露在空气中，还在冒着丝丝缕缕的黑烟。
几个厂里最有经验的老师傅，围着它，脸上的表情，跟给自家老爹送终似的。
“怎么样？还能不能修？”
王振武的声音都在抖，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哀求。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摘下油腻的手套，摇了摇头，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
“王厂长……这……这不是修不修的问题。”
“这是报废了。”
“核心模块整个烧穿了，别说咱们，就是把它拉回德国原厂，那也等于重新造一台。”
报废了。
这三个字，像三颗钢钉，狠狠钉进了王振武的天灵盖。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厂里超过百分之六十的高精度核心订单，全靠这台“祖宗”撑着。
它一停，整个顾氏第一机械厂，就等于断了一条腿，不，是直接被砍了腰。
“舅……舅舅……别急，别急啊……”
刘工头在一旁扶住他，声音发虚。
“咱……咱再买一台就是了！”
王振武猛地回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那眼神恨不得把他这个外甥生吞活剥了。
“买？你说的轻巧！你知道这玩意儿从下单到运到，要多久吗？你知道那些等着交货的合同，违约金是多少吗？！”
他一把推开刘工头，疯了似的冲回自己的办公室，“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李德全和刘工头跟在后面，连门都不敢敲，只能像两条丧家之犬，在门口急得团团转。
办公室里，王振武抓起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拨通了那个他只在设备交接时打过的德国号码。
电话接通了，那头传来一个彬彬有礼，但语调毫无波澜的德式英语。
王振武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了，用他那蹩脚的英语夹杂着中文，对着话筒咆哮。
“我是顾氏机械的王！你们的K7冲压机，炸了！炸了！我要一个核心模块！马上！空运过来！多少钱都行！”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是在查询。
几分钟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得像一台机器。
“王先生，我们查到了。K7型的核心液压总成，报价是三十七万欧元。另外，这个备件属于特殊管制品，按照流程，从生产到报关，最快也需要三个月船期。”
“三个月？！”
王振武感觉自己的血压冲到了头顶。
“我等不了三个月！我等三天都等不了！我给你们双倍的钱！走空运！最快的空运！”
“抱歉，王先生。”
电话那头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遗憾”。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流程的问题。特殊设备出口需要经过我们国家经济与能源部的审批，这个流程，我们无法为您加急。我们对此深表遗憾。”
“我遗憾你妈！”
王振-武终于忍不住，用中文破口大骂，然后狠狠地将电话砸在了地上。
电话机被摔得四分五裂。
可办公室的另一部座机，却不合时宜地，尖锐地响了起来。
是总部的专线。
王振武盯着那部红色的电话，像是盯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知道，真正的审判，来了。
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颤抖着手，拿起了听筒。
“喂，是张副总……”
“王振武！”
电话那头的咆哮，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
“我听说你的宝贝疙瘩炸了？你他妈的是怎么管的厂子！上周刚因为安全问题被全市通报，现在又给我搞出这种事！你知道华晨汽车那批订单如果延期，我们要赔多少钱吗？！”
王振武满头大汗，只能不停地说：“张总您听我解释……这是个意外……我正在想办法……”
“我不想听你放屁！”
张副总根本不给他机会。
“我告诉你，董事会已经开过会了！给你一周时间！一周之内，如果生产线不能恢复正常，你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嘟……嘟……嘟……”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了。
王振武握着听筒，呆呆地站在原地，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衫。
完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一周时间，别说恢复生产，他连那台机器的爆炸原因都搞不清楚。
这根本不是让他解决问题。
这是在通知他，准备滚蛋。
他颓然地坐倒在老板椅上，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往日里，这个时间，厂区应该灯火通明，巨大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那是他权力和财富的象征。
可今天，厂区一片死寂。
那根巨大的烟囱，像一座沉默的墓碑，矗立在暮色中。
他苦心经营了十年的钢铁王国，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座钢铁坟场。
王振武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办公室里，没有开灯。
他甚至开始思考，辞职报告该怎么写，才能让自己走得不那么难看。
就在这时。
“叩叩叩。”
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
“滚！”
王振武有气无力地吼了一声。
门外的声音却没有消失，反而带着一丝古怪的腔调。
“王……王厂长……有……有个人找您。”
是他的秘书。
“不见！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见！”
王振武烦躁地挥了挥手。
秘书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更古怪，混合着紧张和不解的语气说道。
“她说……她叫闻人语，是‘启航精密’的负责人……”
启航精密！
闻人语！
这个名字，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了王振武麻木的神经。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是他们！
一定是他们搞的鬼！
一股怒火和屈辱瞬间冲垮了理智，他正要咆哮着让保安把人打出去。
秘书的下一句话，却像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了下来。
“她……她说……”
秘书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那句话烫嘴。
“她有您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王振武所有的咆哮，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站在黑暗中，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秘书探进头，将一张名片放在了门口的桌子上，然后又飞快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那是一张设计简约的白色名片。
上面只有两个名字。
闻人语。
雷啸。
王振武死死地盯着那张名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几个黑色的字，仿佛有了生命，在他眼前跳动。
他想起了自己昨天那个充满快意的电话。
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像猫戏老鼠一样，告诉对方“想学游泳，先学会怎么跪着”。
而现在……
他慢慢地走过去，弯下腰，颤抖着手，捡起了那张名片。
那张薄薄的卡纸，在他手里，重若千斤。
这是敌人递来的战书。
也是……溺水之人能看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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