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
林小七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重伤后的虚弱，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撕裂某种东西的困惑和审视。她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镊子，试图从x0-17沾满血污和陌生的脸上，夹取出那个她曾经熟悉的、或者说她以为熟悉的影子。
x0-17正在给她手臂上夹板的手指猛地一顿。纳米药剂带来的狂暴力量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冰凉。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不仅打开了林小七的疑虑，也捅破了他自己一直试图忽略的、关于自身存在的薄纱。
他是谁？x0-17？林星河的残响？一个被投放的变量？一件武器？一个实验品？
他看着林小七那双因为失血和痛苦而显得有些涣散，却依旧固执地寻求答案的眼睛，所有编造的、敷衍的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在这个为他浴血奋战、几乎付出生命的“同伴”面前，继续伪装是一种亵渎。
他深吸了一口污浊冰冷的空气，缓缓放下手中的绷带。
“我不完全知道。”他开口，声音同样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的记忆……大部分是破碎的，混乱的。我只记得编号，x0-17。记得一些……关于系统，关于格式化，关于……你的碎片。”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眼神坦诚而空洞：“‘彼岸花’协议……他们说我是从维度裂缝里打捞起来的‘反抗残响’，是某个叫‘林星河’的人的碎片。他们把我塞进这具身体里，扔到这里。”
林小七的瞳孔微微收缩，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近乎荒诞却又能解释一切的真相，冲击力依旧巨大。她死死盯着他，仿佛要透过这具年轻的皮囊，看到里面那个挣扎的、破碎的灵魂。
“林……星河……”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变得悠远而痛苦，仿佛触碰到了某个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是他……可又不完全是……”
她猛地咳嗽起来，咳出一些带着血丝的沫子，脸色更加苍白。x0-17下意识地想上前，却被她用未受伤的手挡开。
“所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欺诈校园？末日安全屋？我们……？”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里面蕴含的情感复杂得让x0-17心脏莫名抽紧。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一种巨大的失落和空虚感攥住了他：“只有……碎片。你的名字……你挡在我身前的样子……很模糊……像隔着毛玻璃。”他握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但我能感觉到……那很重要。你……对我很重要。”
最后这句话，仿佛是从他内心深处挤出来的一般，每一个字都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显得异常艰难。然而，尽管如此，他的语气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反而充满了一种无法撼动的肯定。
这种肯定并非来自于他的记忆，而是源自于某种更为深层次的、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本能。这种本能如同残响的核心一般，深深地埋藏在他的内心世界里，无论经历多少时间的冲刷和岁月的磨砺，都依然坚如磐石。
林小七沉默了。她低下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表情，只有紧绷的肩膀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显露出她内心的剧烈动荡。矿洞里只剩下污浊的水滴声和两人沉重的呼吸。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头，眼中那些激烈的情绪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疲惫到极点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不重要了。”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虚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我们都是被利用的棋子，往昔的回声，注定要再次消散的残响。知道太多，只是……更痛苦而已。”
她试图挣扎着靠自己站起来，却因为伤势和虚弱再次踉跄了一下。
x0-17立刻扶住了她。这一次，她没有推开。两人的身体短暂地靠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冰冷的体温和细微的颤抖。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在两人之间弥漫。不是信任，不是熟悉，而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和孤立无援。他们是彼此在这绝望深渊中，唯一能确认的、来自同一个过去的“坐标”。
“先离开这里。”x0-7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的伤需要更好的处理。观测者说x-23很快会追来。”
“观测者？”林小七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新名字。
“一个……新的‘观众’。”x0-17简单解释，搀扶着她向矿洞更深处走去，“晚点再细说。”
依靠着织网者地图和x0-17增强后的感官，他们艰难地在迷宫般的废弃矿坑中穿行，尽量避开主干道，寻找着观测者暗示过的、可能存在的更安全的藏身点。林小七的伤势不轻，虽然纳米药剂的效果还在支撑着x0-17，但带着一个人，速度慢了很多。
途中，他们短暂休息了几次。x0-17分享了他遇到织网者、接受任务、以及遭遇x-23和观测者的经过。林小七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关键问题，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眼神晦暗不明。
“织网者……观测者……‘摇篮’实验室的‘狩犬’……”她听完，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我们还真是受欢迎。所以，你现在是双面间谍，还是三面？”
“我不知道。”x0-17老实回答，“我只想活下去，找到……答案。”他看了一眼林小七，“然后带你离开。”
林小七紧闭双唇，一句话也不再多说，仿佛所有的言语都已在这一刻被抽离。她的身体微微倾斜，逐渐将更多的重量倚靠在他的身上，仿佛他是一座坚实的靠山，能够支撑起她所有的疲惫与无力。
她缓缓闭上双眼，像是要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开来，让自己沉浸在一片宁静的黑暗之中。这样的闭目养神，不仅是为了让身体得到片刻的休憩，更是为了积蓄力量，以应对接下来可能面临的种种挑战。
终于，在一条极其隐蔽的、被巨大坍塌岩石几乎完全堵死的支线矿洞尽头，他们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缝隙。缝隙后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天然岩洞，空气相对干燥，也没有明显的污染痕迹。
x0-17先将林小七小心地安置进去，然后自己也挤了进去。空间非常狭小，两人几乎要紧挨着才能容身。但这反而带来了一种奇异的、被迫的安全感和暖意。
他拿出最后一点干净的水和压缩食物，分给林小七。两人默默地吃着，恢复着体力。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外面矿坑深处偶尔传来遥远的、不知名生物的嘶吼和金属摩擦声，更衬托出此地的寂静。
“你的手……”林小七忽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那个印记……刚才发光的时候，感觉……很不一样。”
x0-17低头看了看手背上已经恢复平静的印记：“嗯。它……好像会‘学习’，会‘进化’。面对不同的威胁，反应不一样。观测者说这是‘混沌变量’。”
“混沌……”林小七喃喃道，似乎想到了什么，“也许……这才是关键。”
她犹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那只未受伤的手，缓缓地、有些颤抖地，握住了x0-17那只带有印记的手。
x0-17身体微微一僵。林小七的手冰冷而粗糙，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老茧，但却异常稳定。
“闭上眼睛。”她低声道，“别抗拒我。试着……感受我的能量流动。就像在记忆苔原那样，但更……温和。”
x0-17虽然不解，但还是依言照做。他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将注意力集中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起初，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凝固了一般，没有丝毫的声响，也没有任何的感觉。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逝，一切都变得如此静谧。
然而，当林小七的指尖轻轻触碰时，一股微弱的寒意却如电流般传遍全身。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冰冷，仿佛能穿透皮肤，直抵骨髓。
随着林小七的指尖微微颤抖，这股寒意也变得愈发明显起来。它像是在林小七的身体里肆虐，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渐渐地，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能量，如同初春的溪流，缓缓地从林小七的指尖传递过来。这股能量不同于“摇篮”网络的冰冷有序，也不同于他体内代码的混沌躁动，更不同于纳米药剂的霸道强制。它带着一种……生命本身的坚韧和温暖，虽然微弱，却绵绵不绝。
更让他惊讶的是，他体内的“幽灵代码”对这股外来的能量非但没有排斥，反而表现出一种奇异的亲近和渴望！它们像干涸的土地遇到甘霖，开始主动地、温和地吸收、融合这股能量！
手背上的印记再次发出微光，但不再是灼热狂暴的蓝金色，而是一种柔和的、如同月华般的银白色。一股清凉舒爽的感觉顺着手臂蔓延开来，不仅缓解了他的疲惫，甚至让他感觉到与体内代码的契合度在悄然提升！那种时常出现的失控和撕裂感减轻了许多。
而林小七的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一点，仿佛在付出某种代价。但她没有松开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这是……‘生命能量’……”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解释道，“每个‘残响’或多或少都还残留一点……是支撑我们存在的……最后火种。我的……可能更特殊一点，是‘牺牲’换来的……”
x0-17心中巨震！他猛地想抽回手：“你会……”
“别动！”林小七低喝一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这点消耗死不了人！你的代码……需要‘锚点’。纯粹的混沌只会走向自我毁灭。我的能量……或许能帮你……稳定它。”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仿佛自言自语：“毕竟……当初……本来就是为了……”
话语戛然而止。她似乎耗尽了力气，身体软软地靠在了岩壁上，松开了手，剧烈地喘息起来。
那奇异的能量连接中断了。x0-17感到一阵轻微的失落，但体内代码确实变得更加平稳驯服，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和掌控感油然而生。他甚至能更精细地感知到周围环境的能量流动，包括……远处，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正在快速逼近的标记信号！
x-23！他突破干扰追来了！而且速度极快！
“他来了！”x0-17猛地睁开眼，扶住虚弱的林小七，“我们必须立刻走！”
林小七咬了咬牙，强撑着站起来：“往……往深处走！矿坑最底层……据说有一条废弃的、通往‘巢都’外部边缘的古老维护通道……是早期建设者留下的逃生路线……几乎没人知道……”
这是她作为“缄默”莫克斯时期，从某个快老死的 scavenger 那里换来的、不知真假的信息，此刻成了最后的希望。
两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向着矿坑更深处、更加危险和未知的区域逃去。
身后的冰冷锁定感如影随形，越来越近。
而在他体内，那经过林小七“生命能量”短暂滋养的“幽灵代码”，如同被拭去尘埃的利器，于寂静中，闪烁着更加危险而清醒的光芒。
残响与残响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超越记忆的、更深层次的共鸣。
这不仅是为了生存的逃亡。
更是一场向着真相发起的、绝望的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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