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院深处,一号楼的书房,灯火通明,与窗外沉沉的夜色形成了鲜明对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上好普洱茶的醇厚气息。高育良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批阅文件,而是与祁同伟相对坐在一组舒适的单人沙发上,中间隔着一张精致的根雕茶海。
这不是一次正式的工作汇报,更像是一次师生间的私下交谈,气氛看似闲适,却透着一种只有他们彼此才能体会的凝重。高育良亲自执壶,娴熟地完成烫杯、投茶、冲水、出汤一系列动作,琥珀色的茶汤注入小巧的品茗杯中,动作舒缓,带着一种传统的仪式感。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眉宇间锁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沉郁。
祁同伟挺直脊背,双手接过高育良递来的茶杯,态度恭敬,但眼神锐利,时刻捕捉着老师脸上最细微的情绪变化。他知道,高育良在这个时候叫他来家里喝茶,绝不仅仅是为了品茗闲聊。
“同伟啊,”高育良轻轻吹开茶汤表面的热气,声音温和,却开门见山,“最近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汉东能这么快稳定下来,你功不可没。”他先定了调子,是肯定,也是铺垫。
“老师言重了,”祁同伟微微欠身,将茶杯放下,语气沉稳有力,“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再说了,没有您在省委掌舵,定下‘稳中求进’的大政方针,我们下面的人就算再努力,也是无头的苍蝇。现在的稳定局面,关键还是靠老师的威望和正确的领导。”
高育良摆了摆手,似乎不想过多纠缠于相互的褒奖。他抿了一口茶,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要看穿那夜色背后隐藏的东西。“局面是稳住了,但有些时候,稳,不代表高枕无忧。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祁同伟心念一动,知道主题来了。他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给高育良充分表达的空间。
“我最近总是在想李达康同志,”高育良将目光收回,落在祁同伟脸上,眼神里带着审视,也带着探讨的意味,“你看他在京州,搞他的光明峰项目,抓他的Gdp,劲头很足,表面上也对省委的决策坚决执行。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隔着一层东西。”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上次讨论林城开发区规划,他的那个态度,你也看到了。效率,效率,还是效率。他脑子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全是发展,是速度。这本身没有错,改革开放就是要讲效率。但是,同伟,治理一个大省,尤其是汉东这样刚刚经历风雨的省份,仅仅讲效率就够了吗?平衡、协调、可持续,还有……政治上的共识,这些难道不重要吗?”
高育良的语调逐渐升高,带着一丝学者式的论辩色彩,也透露出他内心的不满和担忧。“我提出的那个综合平衡方案,他最后虽然同意了,但那种勉强的姿态,那种隐藏在客气下的不以为然,瞒不过明眼人。我担心,达康同志……并非与我们同心同路啊。他现在是蛰伏,是因为时机未到,或者力量还不够。一旦让他找到机会,以他的性格和行事风格,会不会又成为汉东的一个不稳定因素?甚至……一个强大的对手?”
祁同伟认真听着,大脑飞速运转。他理解高育良的担忧。李达康确实是个异数,能力超强,个性也极强,在汉东经营多年,根基深厚。更重要的是,李达康走的是一条相对独立的技术官僚路线,与他和高育良这种更注重权术和阵营整合的风格截然不同。这种“不同路”,在权力格局中往往比明确的敌对更危险,因为它难以预测,也无法用简单的非友即敌来界定。
“老师,您的担心有道理。”祁同伟缓缓开口,他没有直接否定高育良的判断,而是先予以认同,这是对老师权威的尊重,也是谈话的技巧。“李达康确实是个能人,也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他想做事,也想做大事,这是肯定的。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坚定而充满说服力,“老师,我认为,在当前的形势下,他翻不起太大的浪花。”
“哦?说说你的看法。”高育良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兴趣。
“首先,大义名分在我们手里。”祁同伟条分缕析,思路清晰,“您是名正言顺的省委书记,是汉东的一把手。这是组织程序决定的,是中央的任命。李达康再强,他也是您的副手,是京州市委书记。在党的组织原则下,他必须服从省委的领导,维护班子的团结。公开挑战您的权威,就是挑战组织原则,这个政治风险,他李达康承担不起。上次林城规划,他最后不也妥协了吗?这就是明证。”
高育良微微颔首,这点他承认。权力的合法性,是最大的压舱石。
“其次,”祁同伟继续道,“汉东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的震荡,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和发展。这是中央对汉东的期望,也是全省干部群众的共同心愿。李达康是想要政绩,但他想要的政绩,也必须建立在汉东整体稳定和发展的基础上。如果他为了个人意气或者不同的施政理念,就挑起新的纷争,破坏稳定大局,那么,首先不满的不会是您和我,而是盼着过安稳日子的干部群众,甚至是……上面。”祁同伟用手指轻轻向上指了指,意味深远。
“上面……”高育良喃喃自语,眼神闪烁。祁同伟点到了关键。在高层看来,一个团结稳定、发展向好的汉东,远比一个内部争斗不休的汉东更重要。谁破坏了稳定,谁就可能失去高层的信任。
“第三,”祁同伟的声音更加沉稳,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自信,“我们手里有牌。政法系统,我经营了这么多年,不敢说铁板一块,但核心力量是牢固的。宣传、组织等重要部门,也都在我们信得过的同志手里。李达康在京州或许能说一不二,但出了京州,他的影响力就要大打折扣。更重要的是,他那个‘沙瑞金旧部’的标签,在现在的汉东,可不是什么加分项。”
祁同伟的分析,像是一剂强心针,试图驱散高育良心头的阴云。他试图将高育良的视角,从对李达康个人的担忧,拉回到对整个权力格局的宏观审视上来。
“所以,老师,”祁同伟总结道,语气恳切,“我认为,对李达康,我们要采取的策略是‘用’和‘防’结合。用他的能力来发展经济,特别是搞好京州这个龙头;防他的异动,通过组织原则、舆论导向和必要的制衡手段,将他约束在框架之内。只要汉东的大局稳得住,经济发展得好,各项事业蒸蒸日上,那么,个别不同的声音,就掀不起风浪。大局,始终是决定性的!”
高育良沉默了片刻,缓缓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祁同伟的逻辑是清晰的,分析是有力的,也符合他作为实际操盘手的现实主义风格。但高育良内心的忧虑,似乎并未完全消除。这种忧虑,不仅仅源于李达康这个具体的“人”,更源于一种更抽象、更难以言说的“势”。
“同伟,你的分析很有道理。”高育良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思虑,“从权力格局和现实操作层面看,或许确实如你所说,李达康不足为惧。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变得悠远:“我担心的,有时候不仅仅是具体的人和事。我最近总在看些历史书,也在思考一些理论问题。你看啊,我们现在的路线,强调稳定,强调平衡,强调在既有框架内解决问题。这本身没错,是符合现阶段汉东实际的。但是,会不会有一种可能……一种来自更高层面的、意识形态上的压力?”
祁同伟眉头微蹙,有些不解地看着高育良。他更擅长处理具体的人和具体的危机,对于这种形而上的“意识形态压力”,他的敏感度远不如高育良这位学者型官员。
高育良进一步解释道:“我是说,上面,或者说,某种主流的舆论风向,会不会认为,‘高育良模式’过于保守,过于注重权力平衡和内部整合,而在深化改革、打破壁垒、激发社会活力方面,魄力不够?而像李达康那样,虽然行事霸道些,但雷厉风行,敢于打破常规,追求极致效率的风格,会不会在某些人看来,更符合‘改革闯将’的期待?”
他叹了口气:“有时候,稳定是成绩,但有时候,过于四平八稳,也可能被解读为‘惰政’或者‘缺乏改革锐气’。我担心的是,如果这种看法在某个层面形成共识,那么,即使我们在汉东内部做得再好,局面再稳,也可能在一种无形的评价体系中,处于不利地位。而李达康,或者具有李达康那种特质的人,反而可能获得某种潜在的……同情或者支持。”
这才是高育良内心深处最大的隐忧。他的权力基础建立在现有的格局之上,他的施政理念强调稳固和秩序。但如果外部的风向变了,开始推崇另一种更具“破坏性”的创新和改革激情,那么他和他所代表的“稳定派”,就可能从政治正确变成保守落后。这种风向的转变,往往不是通过明确的文件或指令,而是通过一种微妙的舆论、评价标准和人事意向的变化来体现的,防不胜防。
祁同伟听完,陷入了沉思。他不得不承认,高育良的忧虑,触及了一个他之前思考较少,但确实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的挑战。这不再是简单的权力斗争,而是不同治理理念和路线在未来可能发生的碰撞。
“老师,您说的这个问题,很深刻。”祁同伟的语气变得凝重,“这确实是一个需要长期关注和应对的战略性问题。但是,我认为,无论外面的风向怎么变,最终还是要靠实绩说话。只要我们汉东能继续保持稳定,经济发展,民生改善,社会和谐,那么,任何基于理念的指责都是苍白的。实绩,是应对一切质疑最硬的底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至于李达康,如果他或者他代表的某种‘风向’,真的想凭借外部可能的‘同情’来挑战现有的秩序,那我们也不能只是被动防御。在必要的时刻,我们也可以主动出击,让上面,让所有人看清楚,到底哪种模式才能真正带给汉东长治久安和实实在在的发展!”
祁同伟的话,既有对高育良忧虑的理解,也再次强调了以我为主、立足实绩的根本策略,最后则露出了必要时敢于亮剑的锋芒。
高育良看着自己这位最得力的门生,眼神复杂。祁同伟的坚定和果断,是他所需要的定盘星。但祁同伟身上那种过于强烈的现实主义和行动主义倾向,有时也让他隐隐感到不安。他追求的是一种基于理论和秩序的稳固,而祁同伟则更相信权力和手段的控制。
“或许你是对的,同伟。”高育良最终没有继续深入这个沉重的话题,他重新给两人的茶杯续上水,“眼下,还是要把我们自己的事情做好。根基稳固,才能不怕风浪。只是,这份忧虑,就像这杯中的茶叶,沉下去了,但味道还在。”
书房内的谈话暂时告一段落,但高育良眉宇间那缕因李达康和不可知的“风向”而生的忧虑,并未完全散去。它像一颗种子,埋在了权力的最深处,等待着未来某个时刻的生根发芽。而对祁同伟而言,这次谈话让他更加明确,守护现有的格局,不仅需要对付暗处的冷箭,还需要警惕来自不同理念层面的挑战。他的“防火墙”,需要筑得更高,也更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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