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像是敲在浓稠的墨色里,余韵被皇城根下呜咽的夜风吞没。这里是与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宫城仅一墙之隔的另一个世界——阴影匍匐,污秽暗流,是见不得光的人与物的聚集地,俗称,鬼市。
谢清晏一身玄色男装,青丝尽数束于头顶,脸上覆着一张青面獠牙的“罗刹”面具。面具冰冷地贴合着皮肤,隔绝了她最后一丝属于镇国公府千金谢清晏的痕迹。今夜,她是前来叩门的“七爷”。
沈老夫人赠与的暗影卫首领墨痕,如同她身下的影子,无声地跟在三步之后,同样戴着遮住上半张脸的普通乌木面具,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
引路人是个佝偻的老叟,提着一盏昏黄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气死风灯,脚步蹒跚,却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坑洼与积水。他沉默地将她们带到一扇隐在破败民居后的黑漆木门前,门上无环,只刻着一个模糊的,仿佛被风雨侵蚀了多年的诡异符号。
老叟用灯罩有节奏地敲了敲门板,三长两短。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门后审视着她们。目光在谢清晏的罗刹面具和墨痕身上停留片刻,最终,一块非木非铁的黑色令牌从门缝里递了出来,落在引路老叟干枯的手掌中。
老叟将令牌转交给谢清晏,嘶哑地开口:“规矩懂吧?进去后,只看,不问;交易,不究。坏了规矩,沉河喂鱼。”
谢清晏接过令牌,入手沉甸,正面刻着一个“鬼”字,背面是一片空白。她指尖微动,感受着上面冰凉的纹路,声音透过面具,刻意压得低沉沙哑:“自然。”
门在身后合拢,仿佛隔绝了人间。眼前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通道,两侧土壁上每隔数丈才插着一支火把,跳跃的光芒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宛如百鬼夜行。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劣质的脂粉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各种气味混杂,形成一种独属于此地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溶洞呈现在眼前。溶洞穹顶高悬,垂下无数钟乳石,壁上开凿出一个个简陋的摊位,或是直接铺着脏污的布帛在地上。没有喧哗,所有的交易都在低声、手势,或是隐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比划中进行。人影幢幢,皆覆面具,牛头马面,狐仙妖鬼,不一而足,寂静中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诡谲。
这就是鬼市,京城所有阴影交易的汇聚之地。
谢清晏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溶洞最深处。那里有一方略高的石台,石台后坐着一个人,脸上戴着判官面具,身侧立着两个膀大腰圆、戴着恶鬼面具的守卫。那里是鬼市的“核验处”,也是发放正式“暗市”身份令牌的地方。
要在这里立足,仅凭入门令牌远远不够。她需要的是一个能被此间规则承认的身份,一个能让她日后自由出入、调动更深层资源的代号。
判官抬起头,面具后的眼睛冷漠地扫过谢清晏:“新人?凭何入市?”
谢清晏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盒子打开,里面衬着明黄色的软缎,整齐摆放着三枚龙眼大小、色泽莹润如玉的丹丸。一股清冽沁凉的药香瞬间弥散开来,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周遭的污浊之气。
判官的眼神微微一凝,身体前倾少许。“这是……宫里的‘雪参丸’?”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雪参丸乃御药房秘制,以百年雪参与数种珍稀药材炼制,有续命吊气之奇效,等闲王公大臣都难得一见,流落宫外者更是凤毛麟角。
“不错。”谢清晏合上盒盖,将那缕诱人的药香重新锁住,“三枚雪参丸,换一枚‘七’字令。”
判官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宫中之物流入鬼市,本身就意味着麻烦,但也代表着极高的价值与持有者不凡的渠道。最终,利益的考量压过了一切。他朝旁边微微颔首。
一名守卫从石台下方取出一枚与其他入门令牌截然不同的令牌。材质似玉非玉,触手温凉,正面不再是“鬼”字,而是一个古朴的篆体“暗”字,背面,则是一个清晰的数字——“七”。
“滴血,魂印。”判官言简意赅。
谢清晏指尖在腰间隐藏的匕首锋刃上一划,一滴殷红的血珠落在“七”字凹槽内。血液仿佛被令牌吸收,瞬间渗透进去,只留下一个暗红色的印记。
从此刻起,鬼市的暗市,多了一位“七爷”。
判官将令牌推到她面前:“七爷,收好。暗市规矩,令牌在,人在;令牌失,人亡。”
谢清晏拿起令牌,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联系,仿佛这冰冷的物件已与她血脉相连。她微微颔首,将令牌纳入怀中。
就在她转身欲探查这暗市详情时,一个戴着白无常高帽、身形瘦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声音尖细如同耳语:“七爷,您要的‘旧铁’消息,有眉目了。”
谢清晏心头一动。“旧铁”,是她与萧逐渊约定的暗语,指代那失踪的另外半枚虎符,以及与之相关的通敌旧案线索。她没想到,刚拿到身份,消息就主动找上门来。是巧合,还是萧逐渊的人早已在此等候?
她不动声色:“讲。”
白无常面具下传来低笑:“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酉时三刻,‘沉渊之水’畔,自有分晓。”说完,也不等谢清晏回应,便像游鱼一般滑入人群,消失不见。
沉渊之水?谢清晏回忆着萧逐渊曾给过的鬼市简要布局图,那是位于暗市更深处的一片地下暗河汇聚的水域,据说一些最隐秘、最危险的交易都在那里进行。
她正沉吟间,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一个摊位。摊主戴着傩戏面具,面前只随意摆着几块看似普通的矿石。然而,其中一块暗赤色、带着细微气孔的矿石,让谢清晏的目光骤然凝固。
——赤铁矿。而且是品质极佳,未经冶炼的原始矿胚。
韩德远与戚忠勾结,暗中打造军械,所需的大量精铁从何而来?私采铁矿是唯一合理的解释。这矿石,会不会就来自那条未被发现的私矿?
她缓步走过去,状似随意地拿起旁边一块普通的铁矿石掂量,声音平淡无波:“这石头,颜色倒是特别。”
傩戏面具后的眼睛扫了她一眼,带着审视,声音粗嘎:“山野顽石,不值几个钱。”
“哦?”谢清晏放下铁矿石,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那块赤铁矿,“我倒是喜欢收集些奇特的石头。这种红色的,家里壁炉边正缺一块镇火的。”
这是试探,也是抛饵。若此矿与韩德远有关,对方必然警惕;若是无关,或许能套出矿源。
摊主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判断她的意图。片刻后,他瓮声瓮气地回答:“这红石头,只有西南三百里外的黑风山偶尔能捡到,邪气重,不吉利,没人要。”
西南三百里,黑风山……谢清晏心中默记。那里山势险峻,人迹罕至,确实是私设矿场的绝佳地点。
就在她还想再探问几句时,整个喧闹(尽管是压抑的喧闹)的鬼市,忽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溶洞入口处,传来一阵规律而清晰的“哒、哒”声。
那是木质车轮碾过不平地面的声音。
所有人,包括石台后的判官,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声音来源。
一道身影,坐在一张造型古朴、铺着深色皮毛的木质轮椅上,被一名戴着青铜兽首面具的侍卫推着,缓缓驶入这阴暗之地。
他穿着一身墨色常服,肩头披着一件同色的狐裘大氅,脸上戴着一张素白无纹、只露出削薄唇瓣与下颌的面具。没有多余的装饰,却在一瞬间成为了整个鬼市的中心。
他并未刻意散发气势,但那与生俱来的矜贵与久居上位的压迫感,混合着一种病态的脆弱,形成了一种极其矛盾的、引人探究的危险魅力。
是萧逐渊。
他竟然亲自来了鬼市。
谢清晏面具下的眉头微蹙。他此刻不应该在靖王府“卧病”吗?如此招摇地出现在这里,是想做什么?
萧逐渊的轮椅在经过谢清晏身边时,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仿佛只是随意扫过周遭环境。但谢清晏清晰地听到,一句极轻、极低,唯有她能捕捉到的耳语,随风飘入耳中:
“七爷,别来无恙。”
话音未落,轮椅已继续前行,径直朝着“沉渊之水”的方向而去。
谢清晏握着手中那枚尚带体温的“七”字令,看着那消失在暗处通道的轮椅背影,罗刹面具下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鬼市的水,果然比想象中更深。而她的同盟者,似乎也从未打算让她独自趟这浑水。
黑风山的线索,白无常的邀约,还有萧逐渊突如其来的现身……一切,都指向那暗流汹涌的“沉渊之水”。
今夜,注定无眠。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美人谋:锦瑟映江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