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散了屋内最后一点稀薄的热气。他大步踏入门外铅灰色的、凛冽的黎明之中。身后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母亲的身影,也隔绝了那碗白粥残存的暖意。口袋里,银行卡冰冷的边缘硌着大腿,药瓶的棱角抵着他的肋骨,左手紧握着两个微烫的鸡蛋。前方的路清冷而漫长,每一步踏在结着薄霜的地面上,都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他知道,在路的尽头,班长王浩和苏晴正在等他,“明天见”的承诺化作无形的绳索,勒紧了他的脖颈。而口袋里的那张银行卡,像一张通往未知深渊的单程票,静静地等待着他最终的签名。寒风像刀子刮过他年轻的脸庞,却刮不散心头那团沉甸甸的、名为抉择的浓雾。
“妈,我吃好了。”他推开面前那只几乎没怎么动的碗,声音低沉沙哑,像磨损的砂纸,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母亲闻声从弥漫着水汽的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攥着湿漉漉、滴着水的抹布:“就吃这么点?再添点吧?外面冻得像冰窖呢。”她眉头微蹙,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逡巡,试图找出些端倪。
“不了,饱了。”李明宇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僵硬,身体关节似乎都因寒冷和内心的紧绷而难以舒展。他快步走向门口,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空洞,“跟同学约好了,早点去商场转转,人多。”他抛出的后半句解释显得有些突兀,仿佛是为了堵住母亲可能的追问。
母亲看着他绷紧的背影,终究没再坚持。只是那担忧的目光如同实质,沉沉地压在他肩头:“那你多穿点!听见没?外面冻着呢!把你那条厚围巾戴上!捂严实了!”她的声音追着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浓浓的关切。
李明宇含糊地“嗯”了一声,像逃也似地伸手从门后冰冷的挂钩上拽下那件洗得发白、肩线都有些塌陷的黑色羽绒服。布料摩擦时发出干涩的“沙沙”声,如同枯叶互相刮擦。这声音暴露了它的疲惫——填充物在无数次水洗和晾晒后早已结块、板结,失去了应有的蓬松感,保暖性大打折扣。他费力地将那根同样磨损得厉害的金属拉链一直拉到顶,粗糙冰凉的拉链头不可避免地蹭到了已经围在脖子上的旧围巾。那是母亲用她一件穿旧褪色的羊毛衫拆下来的毛线织的,针脚细密却不够平整均匀,有些地方还倔强地夹杂着几缕没拆干净的白线头,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微刺的触感。灰扑扑的颜色,陈旧得像蒙上了一层时光的尘埃。此刻裹着他,不像御寒的衣物,倒像一层无形的、沉重的壳,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一种熟悉入骨的窘迫感中,几乎令人窒息。
推开那扇沉重的、油漆剥落的绿色单元门,一股混合着浓烈呛人煤烟味和刀割般寒气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毫无怜悯地钻进他的衣领、袖口。他毫无防备,立刻剧烈地、撕心裂肺般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楼道里充斥着呛人的廉价煤烟气息,王奶奶家那只常年蹲在老旧煤炉上的黑黢黢药罐子又开始咕嘟咕嘟地工作,苦涩的药汁气味霸道地弥漫在狭窄、昏暗的空间里,再被霜冻的清冽空气一激,形成一种极其古怪、令人作呕的混合味道,直冲鼻腔深处,深深烙印在感官里。这味道,像极了生活本身某种无法摆脱的隐喻——苦涩、粘稠、沉重、带着绝望的病气,永远挥之不去。
单元门那把粗糙的铁把手冰冷刺骨,仿佛能瞬间吸走皮肤的温度并粘掉一层薄皮。他用冻得微麻的手用力拉开,生锈的门轴发出一声漫长而干涩的“嘎——吱——”呻吟,像是在哀叹这寒冷的清晨。
门外,世界仿佛被一个巨大的冰冷喷雾器均匀地喷洒过。枯黄萎靡的草地、虬结光秃的树枝、路边自行车冰冷的龙头把手、废弃花盆粗糙的边缘……目之所及,万物都被细致地镶上了一层晶莹却毫无温度的银白色薄霜。几根横拉的晾衣绳上,昨夜匆忙间忘记收起的几滴水珠,此刻已凝结成细小的、半透明的冰棱,如同倒垂的微型钟乳石,在灰蓝色、毫无暖意的微弱晨光下,闪烁着冷冽而脆弱的光芒。每一点微小的反光,都像冰冷的针尖,无声地穿刺着凝固的、死寂的清晨空气。
脚下的落叶早已失去了秋日最后的柔软和金黄,被彻骨的霜冻得硬脆如纸片,踩上去发出连续不断的“咔嚓、咔嚓”碎裂声,清脆得有些瘆人,每一步都像在践踏着什么易碎的希望。这突兀的声响惊动了不远处电线杆上几只紧紧挤在一起、缩成一团毛球以求取暖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惊飞而起,翅膀拍打冻僵的空气发出的急促声响,在这绝对寂静的清晨被无限放大,如同丢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格外响亮刺耳。它们仓皇飞走后,只留下几片惊慌飘落的灰色羽毛,以及那几根兀自微微震颤的黑色电线,如同五线谱上几个零散的、无言的休止符。
拐过冰冷的水泥楼角,冬日清晨更为鲜活却也更为残酷的景象扑面而来。那个冒着刺骨寒风艰难出摊的早点大叔正忙碌着。巨大的不锈钢豆浆桶里,温热的豆浆翻滚,冒出滚滚白汽,带着一丝丝黄豆质朴的清香。这象征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暖白汽,在凛冽肆虐的寒风面前却显得如此孱弱不堪。它们几乎刚一升腾起,就被无形而冰冷的巨手粗暴地撕扯、拉扯、扭曲变形,瞬间就化成一缕缕细若游丝、徒劳挣扎的白烟,转眼间便被灰蒙蒙、如同巨大冰冷铅盖般沉沉压下的天幕无情地吞噬、抹去,踪迹全无。大叔把自己裹在一件臃肿破旧的军绿色大衣里,脸冻得像一块粗糙的红布,双脚不停地、用力地跺着冻硬的土地,试图驱散一点寒意,嘶哑着嗓子招呼着零星几个同样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行色匆匆的早起行人。
李明宇的目光没有在那片微弱的暖意和辛劳上停留。他只是下意识地、更紧地勒了勒脖子上那条粗糙扎人的旧围巾,将冻得麻木发痛的半张脸更深地埋进那散发着陈旧羊毛气息的织物里,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他埋着头,迎着砭骨的寒风,朝着与朴素校园截然相反的方向——市中心那个灯火通明、流光溢彩、却也意味着巨大开销和某种难以言喻压力的豪华商场——一步一步,坚定却又无比沉重地走去。
脚下的路坚硬得像一块巨大的冰面,每一步踏上去,脚下的薄霜便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噗嗤”碎裂声,留下一个浅浅的、迅速被寒意重新吞噬的脚印。这单调而冰冷的回响,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每一步踏出,昨夜那场席卷他内心的风暴便更清晰地在他脑中呼啸回旋:班长王浩那看似不经意的笑容下递来的厚厚钞票,如同烧红的烙铁;苏晴发卡上流转的光芒,像潘多拉魔盒的引诱;父亲隐忍的呻吟和母亲疲惫的叹息,如同无形的锁链;而口袋里那张冰冷的银行卡,则像是通往深渊的最后一道闸门钥匙。冷风如刀,刮过他年轻却写满挣扎的脸庞,灌进他单薄的衣襟,却吹不散心头那团浓得化不开、名为抉择和背负的冰冷迷雾。前方的商场像一个巨大的、闪烁着诱人光芒的漩涡,正等待着他的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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