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神威涤荡之后,仿佛被洗过一遍,清澈得有些不真实。
但空气里,那股混杂着血腥、伤痛和后怕的气味,却浓得化不开,提醒着每一个人,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噩梦,而是一场用鲜血和神迹换来的惨胜。
王小虎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搀扶着,每走一步,胸口那五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都像是被撒了一把盐的烙铁反复碾过,剧痛直冲天灵盖。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硬生生将呻吟咽回了肚子里。
汗水混着血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不能倒,更不能喊疼。
他是王小虎,是刚刚用命挡下索命恶鬼的英雄,是土地爷在人间的“代言人”。
他是全村人刚刚竖起来的脊梁骨,他若弯了,全村人的心就得塌。
“医生!赤脚刘来了!”
人群分开一条道,村里唯一的医生刘半仙,提着一个老旧的医药箱,一路小跑过来。
他本名刘全,因为总爱吹嘘自己年轻时跟过高人,学过几手“仙家”本事,所以得了“刘半仙”的外号。
可此刻,他脸上没有半分“半仙”的从容,只有看到王小虎胸前伤口时,抑制不住的惊骇。
“这……这是被什么野兽抓的?!”刘半仙倒吸一口凉气,那伤口皮肉外翻,边缘处隐隐发黑,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死气,绝非寻常伤势。
“别问了,快治!”村长王富贵急得满头大汗,亲自搬来一条长凳,让王小虎坐下。
李翠花和王大柱也挤了进来,看着儿子胸前的惨状,李翠花眼泪当场就下来了,捂着嘴,不敢哭出声,生怕乱了儿子的心神。
王大柱则像一尊铁塔,站在儿子身后,那只长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按在王小虎的肩膀上,用这种沉默的方式,传递着自己的力量。
王小虎能感觉到父亲手掌的温度和那轻微的颤抖。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没事,爹,娘,死不了。”他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刘半仙手忙脚乱地打开医药箱,拿出纱布、镊子和一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酒精。
“小虎,你忍着点,我得先给你清理伤口。”
“来吧。”王小虎闭上了眼睛。
蘸着酒精的棉球,触碰到伤口边缘的刹那,一股钻心的剧痛,让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但他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周围的村民们,看着这一幕,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这个平日里顽劣不堪的少年,此刻所展现出的坚韧,让他们发自内心地感到敬佩和心疼。
“不对劲……”刘半仙清理了几下,眉头就紧紧地锁了起来。
“怎么了?”王富贵紧张地问。
“这伤口里的黑气,清不掉。”刘半仙举着镊子,上面夹着一团被染黑的棉花,“酒精下去,只能消毒表层,可这股黑气,像是长在肉里一样,怎么擦都擦不掉。”
众人闻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王小虎睁开眼,他知道,那是阴气入体。
凡间的医药,根本无用。
那股阴冷的气息,正顺着伤口,像无数条冰冷的小蛇,试图钻进他的五脏六腑。
而在他的丹田深处,那股由香火之力化成的暖流,正自发地运转,顽强地抵抗着这些“入侵者”。
一冷一热,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的胸膛里,开辟了一个无声的战场。
每一次对抗,都伴随着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缝合吧,刘叔。”王小虎开口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死不了。”
刘半仙看着王小虎那双冷静得不像十六岁少年的眼睛,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有麻药。
缝合针穿透皮肉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可闻。
每一针,都像是在凌迟。
王小虎的身体,在抑制不住地颤抖,但他始终挺直着脊梁,像一棵被钉在原地的青松。
他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爷爷最后那道神威。
那撕裂夜空的金光,那净化万物的威严。
那是他见过最璀璨的烟火,也是最决绝的告别。
老头儿,你放心。
孙子,扛得住。
……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一座藏于深山老林中的古旧宅院里。
宅院终年不见阳光,阴森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药和腐朽木头混合的怪味。
正堂之中,没有供奉神佛,而是立着一尊半人高的、不知用何种木料雕成的怪诞雕像。
雕像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通体漆黑,表面布满了诡异的纹路。
一个身穿黑色对襟短褂的瞎眼老者,正盘腿坐在雕像前的蒲团上,干瘦的身体,像一截枯木。
他没有眼球,眼眶里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显得格外瘆人。
此人,正是方圆百里内,所有走阴人、风水师都闻之色变的“黑水瞎子”。
在他的面前,摆放着一盏青铜魂灯。
灯芯上,一撮豆大的、绿油油的火焰,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跳动着。
这火焰,与他派去王家村那只“血饲鬼”的魂魄相连。
只要火焰不灭,血饲鬼便是不死之身,能无限重生。
突然,“噗”的一声轻响。
那撮绿色的火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了一般,骤然熄灭。
一缕微不可查的青烟,从灯芯上袅袅升起,随后彻底消散在空气里。
黑水瞎子那张如同老树皮般的脸,第一次有了变化。
他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猛地转向了王家村的方向,仿佛能穿透百里空间,看到那里发生的一切。
“神力?”
他干瘪的嘴唇,第一次开合,吐出的声音,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嘶哑而难听。
“一道残存的土地神念,竟能爆发出如此纯粹的神道法则之力……将我的血饲鬼,从本源上直接抹杀……”
他枯瘦的手指,在身前飞快地掐算着,指节间发出一阵阵“咔吧”脆响。
片刻后,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不对……不仅仅是神力。”
“那片地脉的气运,本已衰败不堪,为何会突然回光返照?”
“还有那个少年……撕了生死簿的异类,身负香火愿力,又被我的血饲鬼所伤,阴阳二气在他体内冲撞……他没爆体而亡,反而……”
黑水瞎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为贪婪而兴奋的神情。
“有趣,真是有趣!”
“一个行走的‘人丹’,一座即将复苏的‘龙脉’……”
他伸出猩红的、分叉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冯家那个蠢货,只看到了地皮的价值。而这块地真正的宝藏,是埋在地下的东西,是那个少年本身!”
“看来,老夫得亲自去走一趟了。”
他缓缓站起身,那具枯瘦的身体里,竟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如同深渊般的恐怖气息。
随着他的起身,堂内那尊诡异的黑色雕像,表面那些神秘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开始缓缓地流转,发出一阵阵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呢喃。
……
伤口,终于缝合完毕。
整整十七针。
刘半仙全身都已被汗水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给王小虎包扎好最后一圈纱布,他整个人都虚脱地瘫坐在了地上。
这场治疗,耗费的心神,比他一个月看的所有病人加起来都多。
王小虎缓缓地睁开眼,视线已经有些模糊。
失血过多,加上剧痛的消耗,让他感觉眼皮重若千斤。
“小虎……”李翠花再也忍不住,扑上来抱着儿子,放声大哭。
王小虎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的后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村长,把大家……都叫到土地庙前……我有话说。”
说完,他头一歪,便彻底昏了过去。
“小虎!”
“虎哥!”
人群一阵大乱。
王大柱一把将儿子从长凳上横抱起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慌乱的神色。
“都别慌!”王富贵到底是村长,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对着众人大吼道,“都听小虎的!所有人,去土地庙门口集合!快!”
半小时后。
整个王家村,除了几个实在走不动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孩子,所有人都聚集在了土地庙前的空地上。
火把,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
王小虎躺在父亲的怀里,悠悠转醒。
一杯温热的、加了红糖的姜水递到了他的嘴边。
他喝了几口,那股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他恢复了一些力气。
他挣扎着,在父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他面向那座死寂的、再无一丝神异的土地庙,也面向庙前那上百张关切、敬畏、又带着一丝迷茫的脸。
“叔叔伯伯,婶子大娘。”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虚弱,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安静了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
“昨晚的鬼,你们也看到了。土地爷显灵,把它打跑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感激的骚动。
许多人下意识地就想对着土地庙跪拜下去。
“但是!”王小虎的声音陡然拔高,压下了所有人的动作。
“土地爷为了救咱们,耗尽了最后一丝神力,陷入了沉睡。从今往后,他老人家,再也没办法庇护我们了。”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所有人脸上的激动与狂热,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恐慌。
没有了神明庇佑?
那以后再有那样的恶鬼来,该怎么办?
人群,再一次骚动起来,这一次,是源于恐惧。
“大家听我说完!”王小虎再次喝道,他挺直了自己被纱布层层包裹的胸膛,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
“神,救得了我们一次,救不了我们一世!神迹,是用来给我们信心的,不是用来给我们当拐杖的!”
“老天爷要我们活,我们自己就得先站直了,不能总想着跪下求人!”
“我问你们,咱们村,叫什么?”
“王家村啊。”有人下意识地回答。
“没错!王家村!咱们都姓王!几百年前,咱们是一个祖宗!咱们的祖宗,当年跟着大将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有了这片安身立命的土地!咱们的骨头里,流的是兵的血,是狼的血!不是羊的血!”
“现在,有人要拆我们的庙,有人要刨我们的根,还有鬼东西要来索我们的命!”
“我们是跪下等死,还是站起来,跟他们拼了?!”
少年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激昂,一句比一句振聋发聩。
他胸口的伤,他苍白的脸,他眼中不屈的火焰,形成了一种强悍无比的说服力。
村民们被他说得热血上涌。
恐惧,正在被一种原始的、被压抑了太久的血性所取代。
“拼了!”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吼了出来。
“对!跟他们拼了!”
“他娘的!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怕个球!”
“小虎!你说咋办,我们都听你的!”
王富贵看着眼前的景象,激动得眼眶发红。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王小虎,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年,已经真正成了全村人的主心骨。
王小虎要的,就是这股气。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发布命令,条理清晰,不带一丝犹豫。
“第一,从今天起,村里所有十五岁到五十岁的男人,全部编入巡逻队。分三班,日夜巡逻,任何人不得懈怠!”
“第二,家家户户,把家里养的公鸡都交出来。取鸡冠血,混上锅底灰和朱砂,明天天亮之前,涂遍村子所有的门窗墙角!”
“第三,把村里所有的猎枪、砍刀、斧头、鱼叉,全部集中起来,统一管理,统一发放!从今天起,咱们王家村,全民皆兵!”
这三条命令,都是他从爷爷那些零散的“常识”里拼凑出来的。
有没有用,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必须让所有人都有事可做,必须把这股气,拧成一股绳。
只有这样,才能对抗那未知的恐惧。
“第四……”王小虎的目光,落在了人群后方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上。
那是村里的二流子,刘文凯,外号“四眼”。
“四眼,你过来。”
刘文凯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
王小虎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脑子活,路子野。我给你一个任务,也是最重要的任务。明天天一亮,你就去县里,去市里,去所有你能去的地方,给我打听一个人。”
“谁?”
“黑水瞎子。”王小虎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感觉胸口的伤又在隐隐作痛,“我要知道他的一切。他是谁,从哪来,干过什么,有什么仇人,有什么弱点。只要是关于他的消息,不管花多少钱,我都要!”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那是土地爷之前让他中刮刮乐赢来的、他一直没舍得花的钱。
他把钱塞进刘文凯的手里。
“不够,就回来找我。砸锅卖铁,我也给你凑!”
看着王小虎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刘文凯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责任”,什么叫“信任”。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把钱揣进怀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消失了。
“虎哥,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办妥了!”
发布完命令,王小虎感觉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他强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
“神,已经睡了。”
“从今往后,我们自己,就是自己的神!”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彻底倒在了父亲的怀里。
但他倒下之前,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上百双眼睛里,重新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那火焰,比庙里的香火,更炙热。
比天上的神光,更耀眼。
黎明,在血色与誓言中,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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