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信副秘书长那句“小伙子不错”，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的波澜尚未完全平复，其涟漪却已开始向四周悄然扩散。
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是对桌的老张。第二天一早，他破天荒地在我到办公室之前，就把暖水瓶打满了开水，见我进来，脸上堆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和蔼的笑容：“致远来了？快坐，这水刚打的，泡茶正合适。”
我受宠若惊，连忙道谢：“张老师，这怎么好意思，还是我来吧。”
“哎，没事没事！”老张摆摆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探寻的意味，“昨天……周副秘书长那边，后来没再说别的？”
我摇摇头，如实相告：“没有，就是张主任转达了那句话。”
老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报纸，却没看进去，过了一会儿，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小伙子不错’……这话从周副秘书长嘴里说出来，分量不轻啊。他平时要求严，很少这么直接夸人。”他顿了顿，瞥了我一眼，“致远，你这是要时来运转了。”
我嘴上说着“张老师您别取笑我了，我就是做了点分内事”，心里却无法完全平静。老张在机关待了半辈子，嗅觉最是灵敏，他的态度转变，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果然，这股微风很快吹遍了研究室的各个角落。平时见面只是点头之交的几位老研究员，在走廊遇见时，会主动停下脚步，关切地问一句：“小林，最近忙什么呢？”语气里带着以前没有的熟稔。甚至连管收发的临时工小吴，给我送报纸信件时，那声“林干部”都叫得格外清脆响亮。
这种变化是细微的，不着痕迹的，却又是实实在在能感受到的。它不像升职加薪那样具体，更像一种无形气场的变化，仿佛我周身被镀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晕，让周围的人开始用新的眼光打量我。
张主任对我的态度也更加和煦。一些重要的、能接触到更高层级信息的材料，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让我参与整理或提出初步意见。有一次，他甚至把我叫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致远啊，周副秘书长赏识你，是你的机遇，也是压力。以后做事要更加稳重，考虑问题要更周全，不能辜负领导的期望。”
我连连称是，心里明白，这既是爱护，也是提醒。我的一举一动，可能不再仅仅代表我个人。
这天下午，我去行政处领取办公用品。管后勤的副处长姓钱，是个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人，以前我来领东西，他多半是坐在办公桌后，眼皮也不抬地指指登记本，让我自己填、自己找。今天却一反常态，看到我进来，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脸上绽开热情的笑容：
“哎哟，林干事！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需要什么，说一声我让人给你送过去嘛，还亲自跑一趟！”
这过分的热情让我有些不适，我忙说：“钱处长您太客气了，我就领点稿纸和墨水，自己来就行。”
“稿纸墨水？好说好说！”钱处长亲自走到货架旁，挑了两本纸质最好的稿纸，又拿了两瓶新到的“英雄”牌蓝黑墨水，塞到我手里，“喏，这都是最好的，紧着你们搞文字的同志用！”
我道了谢，准备登记。钱处长却一把按住登记本，笑眯眯地说：“登什么记，这点小东西！以后缺什么直接来找我老钱！”
“这……不合规定吧？”我有些犹豫。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钱处长拍拍我的肩膀，凑近低声道，“我早就看出来了，小林你不是池中之物！周副秘书长都夸‘不错’的人，那还能有错？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老哥我啊！”
这番露骨的吹捧让我脸上发烫，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一句领导的随口夸奖，竟能带来如此立竿见影的“便利”和“尊重”，这权力依附的生态，让我在些许飘飘然之余，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警惕和荒诞感。
我坚持在登记本上签了字，拿着东西离开了行政处。钱处长那热情得过分的笑容和话语，却在我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晚上，我约了沈清薇在学校附近的小面馆吃饭。我把这几天机关里的微妙变化讲给她听，语气里带着点自嘲：“清薇，你说可笑不可笑？就领导一句话，我感觉自己都快成‘名人’了。”
沈清薇安静地听着，替我夹了一筷子小菜，清澈的眼睛看着我：“那你觉得自己变了吗？”
我一愣，随即摇头：“没有啊，我还是我，该干嘛干嘛。”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笑容像月光一样柔和，“别人怎么看你是别人的事，重要的是你自己不能晕。领导赏识是好事，说明你的努力被看到了。但路终究要自己一步一步走，踩实了才稳当。”
她顿了顿，看着窗外熙攘的人流，轻声说：“我爸爸常说，人呐，在得意时更要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别忘了你在清河县看到那些乡亲时的心情。”
她的话像一盆清凉的泉水，瞬间浇灭了我心中那点因外界追捧而升腾起的虚火。是啊，“小伙子不错”，这五个字是肯定，是期许，但绝不是可以躺在上面睡大觉的资本。它更像一个更高的起点，督促我更努力、更谨慎，更不能忘记自己选择这条路的初衷。
回到宿舍，我摊开稿纸，准备起草一份关于完善农村科技推广体系的建议稿。这是我自己给自己加的功课，源于上次调研的思考。我知道，比起那些虚浮的赞誉，这才是能让我内心踏实的根基。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我忽然想起周副秘书长那双深邃的眼睛，他那句“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或许，他看的不仅仅是一份报告，更是一个年轻人在这纷繁复杂的机关生态中，能否保持那份难得的清醒与定力。
“小伙子不错。”
路，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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