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晨雾像一层薄纱，缠在丹房的飞檐上，久久不散。玄元踩着露水走进后厨时，檐角的铜铃还浸在湿冷里，碰不出清脆的响。他弯腰将新收的粳米倒进陶瓮，瓮沿结着的薄霜沾在指尖，凉得像触到了溪底的卵石，激得他指尖微微发颤。
尹喜蹲在灶台边翻晒白术，竹匾里的白术片切得薄如蝉翼，泛着黄白的光，药香混着晨露的湿意漫开来，在青砖地上洇出一片清苦的气息。“服气之人，肠胃虚净如琉璃。”他忽然开口，竹筷拨弄白术的动作没停，“琉璃碰不得硬物，肠胃也受不住生冷陈腐。”
玄元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墙角的竹筐，里面盛着前日剩下的冷糕。糕体已硬得像块土坯，表面结着层白霜，昨夜的寒气裹着它，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透着股滞涩。“你看那冷糕，”尹喜的竹筷点了点竹筐，“昨日正午还软乎乎的，沾着桂花蜜，过了夜便成了‘腐败难消’之物，吃下去，肠胃必痛如针扎。”
玄元的指尖在陶瓮边缘摩挲，忽然想起上月误食冷粥的事——那日也是这样的晨雾，他贪凉，从井里捞起隔夜的绿豆粥就喝。粥水冰得牙床发麻，咽下去没半个时辰，胃脘便像被人攥住似的疼，疼得他蜷在榻上，气都喘不匀。尹喜当时正用松烟墨画符，见他脸色惨白，扔下笔就往他嘴里塞了三粒生椒，又逼着他对着墙角呵气二十次。
那二十次呵气，一次比一次绵长。起初呵出的气带着绿豆的腥气，后来渐渐染上生椒的辛辣，到最后几次，气从喉咙里滚出来时，竟带着淡淡的暖意。等呵完最后一口，胃脘的疼像退潮似的散了，只留下生椒在舌尖的灼痛，和丹田慢慢腾起的热意。
“生冷伤脾，醋滑败气，粘腻滞胃。”尹喜把晒好的白术收进药柜，黄铜锁扣“咔嗒”一声轻响，像在给这句话敲上印。“就像你给药圃松土，若扔块石头进去，锄头怎能顺畅？肠胃里塞了这些东西，气便成了乱撞的惊马，哪还能顺顺当当流转？”
日头爬到窗棂时，晨雾终于被晒化了些。玄元在案上揉米粉，粉是昨日新磨的，细得像春日的飞絮，掺了温水，揉成的软团泛着淡淡的米香。他把软团捏成小饼，排在竹屉里，上锅蒸时，蒸汽裹着米香漫出来，在灶台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但食软物乃合宜。”尹喜不知何时站在灶边，手里端着个小陶罐，罐口塞着红布。他掀开布，里面是晒干的生椒，红得像燃着的小火苗。“每食先咽三五口气。”他捏起三粒生椒放在玄元掌心，“气先入腹，好比给肠胃铺了层棉垫，再吃食，便不伤气。吞这个，助气消食，引气往下走。”
玄元把生椒扔进嘴里，牙齿刚咬破椒皮，辛辣的味就像窜天猴似的冲上头顶，呛得他眼眶发热，连带着鼻腔都麻酥酥的。但那股辣劲往下走时，丹田忽然一暖，像有人用火柴点了簇小火，暖意顺着经络漫开，连带着手指尖都泛起热意。他想起尹喜说的“通三焦，利五脏”，原来这小小的生椒，竟是气的向导，能牵着气在身体里走得稳稳当当。
蒸饼熟了，玄元拿起一个，指尖碰着温热的饼面，软得像婴儿的脸颊。他先对着饼深吸一口气，咽进肚里，再咬下一口——饼里没放糖，却带着米本身的清甜，混着生椒的余辣，在舌尖上交织出奇妙的滋味。气在肚里慢慢转，像条温顺的小蛇，绕着肠胃游弋，把米香带到每一处角落。
午后，镇上的张婶挎着竹篮来了，篮里是新酿的米酒，陶坛上沾着新鲜的稻壳。“前几日收的早稻，酿成酒给你们尝尝。”张婶的笑声像檐角的铜铃，终于透出清亮的响，“我家那口子说，你们练气人，喝点酒顺气。”
尹喜接过酒坛，在石桌上垫了块粗布，慢慢掀开泥封。酒浆清得像山溪，飘着淡淡的米香，一凑近就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他舀了两碗，一碗倒进锡壶，放在温水里温着，另一碗放进竹篮，沉到井里镇着。“空腹饮一两杯佳。”他把温好的酒推给玄元，“冬温夏冷，助正气排邪，就像给田里的苗浇点水，不多不少，正好解渴。”
玄元端起酒碗，碗沿碰着唇，温酒带着暖意滑进喉咙，像春阳晒过的溪水，一路暖到胃里。气被这股暖意催得活泛起来，在四肢百骸里轻轻晃，像刚睡醒的孩子伸着懒腰。他忽然想起上月误食冷粥后，尹喜也是温了这样一碗酒给他，说“酒能驱寒，就像给冻着的苗盖层草帘”。
“但别多饮。”尹喜自己也喝了口，酒液在舌尖转了圈才咽下，“多则昏醉，伤神损寿，好比给苗浇水太多，反倒淹了根。”他指了指院角的石榴树，去年秋雨连绵，树根泡在水里，落了一地的花，今年结的果都带着涩味。
玄元点点头，又抿了口酒。阳光透过窗棂落在酒碗里，泛着细碎的金芒，气在肚里转得更欢了，像有无数细小的鱼在游弋。他忽然明白，为何尹喜总说“饮食如调弦”——弦太紧易断，太松走音，饮食也是这般，冷了伤气，热了灼气，多了滞气，少了亏气，得像调弦似的，找那个不松不紧的准头。
暮色漫进丹房时，玄元坐在檐下，看竹筐里的软饼还冒着淡淡的热气。灶台上的白术还在散发着清苦的香，井里的凉酒浸着月光，张婶带来的米酒坛空了小半，剩下的酒浆在坛底晃出细碎的银辉。
他拿起一个软饼，先咽了三口气，气入腹时带着微凉的晚风，像给肠胃铺了层带着草木气的棉垫。咬下饼的瞬间，米香混着残留的酒意漫开来，气在肚里缓缓流转，像行在平坦的田埂上，没有阻碍，没有颠簸。
玄元忽然懂了，饮食的禁忌原是给气铺路——不碰生冷，是怕寒气冻住气的脚；专食软物，是让气走得更顺；吞椒饮酒，是给气添把力。就像行船要避开礁石，气要流转，也得有合宜的航道。而这航道，藏在每一粒米的软、每一口酒的温、每一颗椒的辣里，藏在那些看似琐碎的叮嘱里，等着人一点点去悟，一点点去守。
檐角的铜铃终于被晚风吹得响了起来，清清脆脆的，像在为这渐浓的暮色，也为这慢慢沉进丹田的暖意，唱着温柔的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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