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姐夫…你…可愿一试？
元载的“庆功宴”最终未能如期举行。
就在宴席当日的清晨，一场更为迅猛的寒流裹挟着冻雨袭击了洛阳城。本就因战乱和投毒事件而惶惶的人心，被这恶劣天气彻底浇了个透心凉。更糟糕的是，城西隔离营的状况急转直下，一夜之间，新增病患数十人，且症状更为凶险，高热、抽搐、甚至便血者不在少数，死亡人数开始攀升。
疫情，并未因揪出一个“投毒细作”而平息，反而如同被压抑的火山，骤然喷发出更灼热的岩浆。
漕运司衙署内，灯火彻夜未熄。文书如雪片般递进送出，全是各处请求增派医官、调拨药材、处置尸首的急报。赵五面色铁青，眼底布满血丝，不断下达指令，调派手中一切能动用的人力物力。元载那边倒是派人送来几句不痛不痒的“关切”之语，附带了微薄的药材“捐助”，其敷衍之意不言而喻。
“大人！”李忱脚步匆匆闯入，官袍下摆沾满了泥水，“城南流民聚集的破庙也爆发了疫情，死者已逾十人，流民恐慌，几欲冲击官府设置的栅栏！”
赵五一拳砸在案上，墨汁溅出：“加派兵士！严守各处要道，严禁流民无令走动！病死者的尸首…集中起来，按柳…按柳娘子之前吩咐的，深坑掩埋，撒石灰消毒！快去！”
李忱领命而去。赵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焦躁，转向一直静立在一旁的柳萱。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灰布裙，面上不见波澜，唯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她内心的凝重。
“萱姑娘，”赵五的声音带着疲惫，“情况比预想的更糟。你之前判断是疫痢，但如今这症状…”
“是疫痢，然兼有伤寒之象，且毒邪深重，变异极快。”柳萱接口道，语速比平日稍快，“应是多种时气杂感，加之先前有人恶意投毒，破坏了部分人肠胃正气，导致邪气直中，病情骤笃。普通葛根芩连汤力道已显不足，需加重剂量，并辅以石膏、犀角（需用水牛角加倍替代）清营凉血，但…”她顿了顿，眉头微蹙，“犀角难得，石膏存量亦不足。”
药材！又是药材！赵五感到一阵无力。乱世之中，这些平日里或许不算稀罕的药材，此刻却比金银更难获取。
“我已命人去周边州县高价搜购，但远水难救近火。”赵五沉声道，“萱姑娘，可还有他法？”
柳萱沉吟片刻，走到案前，提笔疾书：“可先用大剂量的马齿苋、地锦草、白头翁，配合黄连、黄柏，先煎汤应急。这些药材野外或民间或有所藏，立刻派人采集收购。我再想想其他替代方剂。”她的字迹娟秀而有力，药方列得清晰明白。
赵五立刻唤人来，将药方抄录分发下去，紧急办理。
“我需再去隔离营一趟。”柳萱放下笔，拿起药箱，“新发病患需重新诊脉，调整方剂。”
“我同你去。”赵五毫不犹豫地起身。元载的威胁虽暂时因疫情搁置，但他绝不放心让柳萱独自面对那龙潭虎穴般的疫区。
雨水淅沥，寒意刺骨。隔离营内气氛更加压抑，痛苦的呻吟和绝望的哭泣声交织，药味和腐臭味混杂，令人作呕。柳萱仿佛浑然不觉，穿梭于病榻之间，仔细诊察，不时与几位老军医低声讨论，调整用药。她的冷静与专业，无形中成了这片绝望之地的一根主心骨。
赵五跟在她身后，主要协调兵士和杂役，维持秩序，处理杂事。他看着柳萱蹲在一个昏迷的孩子面前，小心翼翼地将药汁一点点喂进去，那专注而温柔的神情，让他恍惚间又看到了蓁蓁的影子，心头酸涩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交织翻涌。
忙碌至午后，雨势稍歇。柳萱终于得空在一旁临时搭起的草棚下歇息片刻，擦拭额角的汗水和雨水。赵五递过一碗热水。
“多谢。”柳萱接过，指尖因寒冷和劳累而微微颤抖。她低头喝水时，颈侧露出一小片肌肤，那里似乎有一道浅浅的旧疤。
赵五心中一紧，脱口问道：“你…这些年，在道观中，很辛苦吧？”
柳萱动作一顿，缓缓放下碗，目光投向棚外灰蒙蒙的天空，静默片刻，才淡淡道：“清修之人，谈不上辛苦。山野清净，反能专心医道。只是…有时夜深，听山风过隙，亦会想起…模糊的家人面容，不知他们是否安好。”她的语气依旧平静，但那细微的停顿和最后一句几不可闻的低语，却泄露了深藏于冰冷外表下的那一丝羁绊与憾恨。
赵五心中震动，正欲再言，忽见常嬷嬷神色惊慌地跑来：“娘子！娘子！不好了！小…小郎君他…他突然发起高热，还呕吐不止！”
如同晴天霹雳，赵五脸色骤变：“江月？！怎么回事？！”他昨日才去看过儿子，虽有些恹恹恹恹，但并无大碍！
柳萱已猛地站起身：“何时起的症？呕吐物何种模样？可还有腹泻？”她语速极快，一边问，一边已提起药箱。
常嬷嬷急得语无伦次：“就…就半个时辰前！奶娘喂了半碗米粥，全吐了，吐的都是黄水…还喊肚子疼…方才…方才似乎有些腹泻，奴婢没看清…”
“回府！”赵五厉声道，声音已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一把拉住柳萱手腕，“萱姑娘，求你…”
“走！”柳萱反手抓住药箱，毫不犹豫，步履如飞向外走去。
马车在泥泞的街道上疾驰。车厢内，赵五紧握双拳，指节发白，往日面对千军万马、阴谋诡计都未曾如此慌乱的心，此刻却被对幼子安危的恐惧紧紧攫住。柳萱坐在他对面，面色沉静，但微微蹙起的眉心和不断摩挲药箱搭扣的手指，显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回到府邸，冲入内室，只见赵江月小脸烧得通红，蜷缩在榻上，痛苦地呻吟着，奶娘和侍女在一旁手足无措。
柳萱立刻上前，俯身探脉，又轻轻翻开孩子的眼睑查看，再仔细询问了饮食和症状。
“脉滑数，舌红苔黄腻，发热，呕吐，腹痛…”她低声快速自语，脸色越来越凝重，“症状与营中急症…极为相似！”
赵五如坠冰窟：“怎么会？！他一直待在府中，并未外出！”
柳萱目光扫过室内，最终落在窗边小几上半盘未吃完的糕点：“这糕点从何而来？”
奶娘颤声答道：“是…是昨日元载大人府上派人送来的，说是南方来的新式茶点，给小郎君尝尝鲜…”
元载！
赵五眼中瞬间腾起滔天怒火！是他！一定是他！昨日那场“庆功宴”未成，他便用如此下作的手段！那糕点定然有问题！
“呃…”榻上的赵江月突然又一阵剧烈干呕，小身子痛苦地抽搐起来。
“江月！”赵五心如刀绞，扑到榻前。
柳萱迅速打开药箱，取出银针：“按住他，我先为他止呕定痉！”
赵五连忙依言按住儿子。柳萱手法如电，数根银针精准刺入穴位。或许是她的镇静感染了众人，或许是针灸起了效果，赵江月的抽搐渐渐平复下来，只是依旧呻吟不止，小脸烧得滚烫。
柳萱又取出纸笔，飞快写下一张药方，递给常嬷嬷：“速去照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要快！”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常嬷嬷接过药方，匆匆跑去。
室内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赵江月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赵五跪在榻前，紧紧握着儿子滚烫的小手，眼睛赤红，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
柳萱站在一旁，看着榻上痛苦的孩子，又看向濒临暴走的赵五，沉默片刻，忽然从药箱最底层，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边缘已磨损的小布包。
她缓缓打开布包，里面并非药材，而是一本薄薄的、纸张发黄的手抄小册子，封皮无字，边角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
“这是…”赵五抬头，沙哑地问。
“这是我师尊清虚师太年轻时游历岭南，根据当地医治瘴毒急症的古方，结合她自身医术，整理的一些验方笔记。”柳萱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其中有一方，名为‘辟瘴急夺散’，专治湿热毒邪内陷心营之急症，其症状…与江月及营中部分重症者颇似。此方用药峻烈，师太曾言非万不得已不可轻用，且其中几味主药…颇为罕见，我亦只在山中采到过少许，一直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她翻到其中一页，指给赵五看。那上面的字迹古朴潦草，配有简单的草药图形。赵五目光扫过，看到几味药名确实生僻。
“你的意思是…”赵五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江月年纪太小，病情又急，普通方剂恐难奏效，需行险一搏。”柳萱合上册子，眼神坚定地看向赵五，“我带来的药材，或可凑齐一剂。但此方从未用于孩童，风险极大。姐夫…你…可愿一试？”
她终于喊出了“姐夫”二字，在这危急关头，自然而然地承认了这层关系，也将这沉重的抉择，交到了赵五手中。
是相信这来历隐秘、药性峻烈的古方，冒险救子？还是固守稳妥，眼睁睁看着孩子被疫病和毒物吞噬？
赵五看着柳萱那双与蓁蓁极为相似、此刻却充满决绝与担当的眼睛，又低头看向榻上痛苦不堪的儿子，猛地一咬牙。
“用！”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斩钉截铁，“萱姑娘，我相信你！也相信蓁蓁在天之灵，定会护佑她的孩儿！”
柳萱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从药箱几个隐秘的夹层中，取出数个小巧的瓷瓶和纸包，开始迅速配药。
油灯下，她的侧影专注而肃穆，仿佛在进行一场与死神争夺生命的仪式。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着屋檐，也敲打在赵五焦灼万分的心上。这一剂险药，能否从阎王手中，夺回他唯一的骨血？
（第九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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