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天刚蒙蒙亮,南京城玄武湖畔一处不起眼的别院后门,吱呀一声打开。几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在十余名精干便装护卫的簇拥下,悄无声息地驶出,混入清晨稀疏的人流,直奔城外而去。
头一辆马车里,换上了一身富商员外服的朱元璋,脸色紧绷,透过车帘缝隙,打量着沿途逐渐稀疏的屋舍和开始出现的农田。他身边坐着同样便服的张晋,正没心没肺地啃着一块芝麻烧饼,吃得满嘴是油。
“我说老朱,放松点,你这表情跟要去抄家似的。”张晋含糊不清地说,“咱们是去‘体察民情’,不是去抓人。”
朱元璋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咱心里不踏实!若真如你所说,咱这京畿脚下,赋税都已败坏至此,那天下州府还了得?”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张晋三两口吃完烧饼,擦了擦手,“待会儿你别急着亮身份,先看,先听。我教你几招‘微服私访’的窍门。”
车队没有进入任何县城,而是沿着乡间土路,看似随意地行进。朱元璋吩咐护卫头领(毛骧手下干将):“找个看起来寻常的村子,咱下去走走。”
不久,马车在一片看起来还算齐整的村落外停下。朱元璋和张晋下了车,只带了两名贴身护卫,步行进村。时值初夏,田间已有农人在劳作,村落里鸡犬相闻,表面看去,倒是一派宁静。
朱元璋走近一片稻田,田里一个老农正弯腰薅草。朱元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老哥,忙着呢?今年雨水不错,收成应该好吧?”
老农抬起头,见朱元璋衣着光鲜,气度不凡,身边还跟着人,以为是城里来的老爷,连忙直起身,拘谨地答道:“托老爷的福,还……还行。”
“家里有多少田地啊?赋税重不重?”朱元璋看似随意地闲聊。
老农脸色微微一变,眼神有些闪烁,支吾道:“没……没多少地,就几亩薄田……税……税都是按规矩交的,不重,不重。” 说完,又赶紧低下头去干活,显然不愿多谈。
朱元璋皱了皱眉,又连续问了几个在田间地头或村口遇到的农人,反应大多类似,要么含糊其辞,要么面露惧色,匆匆走开。
“看见没?”张晋在一旁低声道,“老百姓怕官,更怕谈税。你这样子,不像商人,倒像下来巡查的御史老爷,他们敢跟你说实话才怪。”
朱元璋有些郁闷:“那该如何?”
张晋嘿嘿一笑,从怀里(空间)摸出几个油纸包,里面是些酱肉、烧饼:“看我的。” 他走到村头一棵大槐树下,那里有几个老人正在歇凉。张晋凑过去,笑嘻嘻地说:“几位老丈,歇着呢?我们是过路的行商,走渴了,讨碗水喝,这点吃食,不成敬意。”
老人们见张晋笑容可掬,还带着吃食,戒心消了大半。有人递过水碗,张晋接过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然后很自然地坐下,跟老人们拉起了家常。从今年的收成、粮价,慢慢聊到村里的情况,谁家地多,谁家日子紧巴。
一个豁了牙的老头叹气道:“唉,咱村啊,看着还行,其实苦乐不均哩。村东头的王大户,家里良田上百亩,可纳的税,还没村西头李老栓家十亩地的多!为啥?人家有门路呗,地都挂在穷亲戚名下了!”
另一个老头赶紧扯他袖子:“老哥,慎言!慎言!”
张晋装作好奇:“哦?还有这等事?官府不管吗?”
“管?官字两张口,上下都是理!咱们小老百姓,哪说得清楚?”老头摇摇头,不肯再多说。
但就这几句,已经让站在稍远处的朱元璋脸色铁青。他强压着怒火,走到一边。
张晋又溜达到村里唯一一家简陋的茶寮,花几个铜钱要了壶粗茶,跟掌柜的闲聊,套问附近田亩买卖、租佃的情况。掌柜的见他是外乡人,说话也谨慎,但话里话外,也透露出土地兼并严重,贫富差距极大,许多自耕农破产,沦为佃户,租子高得吓人。
一圈转下来,虽未得详实数据,但民间疾苦、赋税不公的现状,已可见一斑。
回到马车上,朱元璋沉默良久,猛地一拳砸在车厢壁上:“岂有此理!京畿重地,天子脚下,竟也如此黑暗!”
张晋倒是很平静:“这才哪到哪?基层情况复杂,光靠问是问不出精准东西的。得看账本。”
“账本?”朱元璋一愣,“县衙的鱼鳞册和黄册?”
“那玩意儿做不得准,早就被下面的人玩出花来了。”张晋摇摇头,“看真实的账本。走,去下一个地方。”
车队继续前行,这次的目标是江宁县的一处官仓和附近的一个集市。在官仓外,张晋让护卫想办法“借”来了最近几日粮税入库的原始记录草稿(非正式册籍)。在集市上,他则拉着朱元璋观察粮食交易,并暗中记下不同品质粮食的大致价格和交易量。
傍晚,车队在长江边一个僻静处停下歇息。护卫们在外警戒,马车内点起了油灯。
张晋把今天零散收集到的信息:几个村子大致田亩数(根据观察和闲聊估算)、官仓入库粮食种类数量、集市粮价等,一堆杂乱的数据,写在几张纸上。
朱元璋看着那堆东西,眉头紧锁:“就凭这些,能看出什么?”
“别急嘛。”张晋像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他那套“数字统计工具”——自制的炭笔、格尺和几张画满格子的“统计表”。他开始快速地将那些杂乱的数据归类、填写。
“你看,这个村,估摸有田五百亩左右,按官方税率,亩税三升,应纳粮一百五十石。但我打听过,他们实际缴入官仓的,主要是劣质麦黍,约八十石。而集市上优质稻米的价格,是麦黍的三倍。”张晋一边写写画画,一边解释,“所以,他们实际承担的税负,折算成优质稻米,可能只有二十多石。表面看,负担不重,对吧?”
朱元璋点头。
“但你再结合我打听到的土地占有情况,”张晋在另一张纸上画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圆圈,“假设这五百亩地,其实八成集中在两三户大户手里,两成由十几户小农耕种。那么,对那十几户小农来说,他们可能用自己最好的粮食,承担了远超其田亩比例的实际税负!而大户,则用劣粮轻松完税,甚至还有大量隐匿田产!”
他又将官仓记录和集市价格对比:“官仓收上来的,多是劣粮,说明什么?说明纳税主体是能操纵粮食品质的大户!而集市上流通的优质粮,税负很可能被转嫁了!”
张晋用炭笔在最后一张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柱状图和饼图(朱元璋第一次见这种“鬼画符”),指着图说:“老朱,你看,数据不会说谎。虽然不精确,但趋势很明显:田赋的实际负担,严重扭曲,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朝廷收到的,是打了折扣的实物;百姓承受的,是放大了的痛苦!”
朱元璋死死盯着那几张图,虽然看不懂那些奇怪的符号,但张晋的解释和图上直观的对比,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认知上!他以往看户部奏报,只见总数,何曾见过如此血淋淋的结构分析?
“这些蠹虫!这些硕鼠!”朱元璋咬牙切齿,眼中杀机毕露,“咱要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千刀万剐!”
“杀几个贪官容易,改制度难。”张晋收起他的“统计表”,“根子就在你这‘丁税+地税’的二元结构上,给了他们上下其手的空间。唯有‘摊丁入亩’,将税负完全绑定在土地上,让占有土地多的人无可逃避,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看着窗外漆黑的江面,江风带着湿气吹入车厢,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些。他知道,张晋是对的。一场比金融改革更加深刻、触动利益更广的土地赋税制度改革,已经迫在眉睫。而这一次,他将要面对的,将是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和整个士绅阶层的反弹。
“回宫!”朱元璋沉声下令,“明日早朝,朕要听听户部,到底是怎么跟朕报的账!”
马车调转方向,驶向夜色中的南京城。车内的朱元璋,已然下定决心,要亲手揭开这赋税黑洞的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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