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极其轻微的“嘶嘶”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阁楼里的静谧。
苏清浅的身体猛地一僵，几乎是本能地转过身，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木盒上。昏暗中，她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各种可怕的念头在脑中翻涌——是药效过了，伤口恶化了？还是那天道寒气又开始发作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木盒边，借着窗外洒入的清冷月光，紧张地朝里望去。
烛龙依旧趴在那块柔软的旧皮褥上，只是身体微微蜷缩了一下，几片残破的鳞片与木盒的内壁摩擦，发出了那声细微的声响。它的呼吸依旧平稳，似乎只是在睡梦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虚惊一场。
苏清浅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缓缓地靠着木盒蹲下。她这才发觉，自己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她看着烛龙安静的睡颜，心中那股因贫穷而生的无力感，被一种更为强烈的紧迫感所取代。它太脆弱了，就像一件布满裂纹的瓷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它彻底碎裂。
她不能再等了。
天还未亮，青风城的大部分区域尚在沉睡，唯有城西的杂市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开始了一天的喧嚣。
这里是低阶散修和外门弟子的聚集地，与城东多宝阁的流光溢彩不同，杂市的空气里永远混杂着廉价丹药的古怪药味、妖兽皮毛的腥膻气，以及讨价还价的嘈杂人声。地面坑坑洼洼，污水横流，两旁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支着破旧的油布，上面摆满了各种来路不明的杂物。
苏清浅裹紧了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旧袍子，将自己那仅有的八十块下品灵石捂在怀里，像一滴水汇入浑浊的溪流，穿行在拥挤的人群中。
她的目标很明确。
她先是走到了一个贩卖照明工具的摊位前，摊主是个独眼龙，正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打盹。摊位上挂着几根制作精良的火把，木柄光滑，顶端缠绕的布料浸透了特制的鱼油，据说能燃烧三个时辰，要价五块灵石一根。
十根就是五十块。苏清浅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老板，”她压低了声音，“单买火油和粗麻布怎么卖？”
独眼龙掀起眼皮，打量了她一下，眼神里透着几分不耐烦。“小姑娘，自己做可不划算，火油配比不对，烧起来一股黑烟，呛死个人。”
“我就要最便宜的。”苏清浅坚持道。
见她不像是有钱的主，独眼龙也懒得再劝，不耐烦地报了个价：“一罐火油，够你做十根火把的，外加一捆粗麻布，承惠，十二块下品灵石。”
比直接买成品便宜了一大半。苏清浅没有还价，干脆地付了钱，将一小罐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火油和一捆粗糙的麻布收进自己带来的布袋里。
接下来是解毒丹。这是保命的东西，她不敢大意，却也买不起丹药铺里那些动辄几十上百灵石一颗的正品。她在杂市里绕了好几圈，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专门出售“次品丹”的摊位。
摊主是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中年人，眼神精明，正唾沫横飞地向一个过路的修士推销着一瓶颜色浑浊的药液。
所谓的“次品丹”，大多是炼丹师炼废了的产物，药效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含有丹毒。但胜在便宜，对于囊中羞涩的低阶修士而言，这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苏清浅走到摊前，目光在一排排小瓷瓶上扫过。“老板，有没有能解三阶以下妖兽毒的丹药？”
“有！当然有！”瘦竹竿立刻扔下之前的客人，热情地迎了上来，从一堆瓶瓶罐罐里摸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白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扑鼻而来。“清蕴丹！正经的一阶上品丹药，就是炼制的时候火候差了点，成色不太好。但药效绝对没问题，解个蛛毒、尸毒什么的，不在话下！看你是个小姑娘，算你便宜点，二十块灵石一颗！”
苏清浅接过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在掌心。那丹药呈灰绿色，表面坑坑洼洼，还夹杂着一些黑色的斑点，显然是药材没有提纯干净。她在宗门杂役房帮忙处理药渣时，见过类似的废丹。
“这丹药杂质太多，药性恐怕不足五成。”苏清浅学着那些老修士的口吻，不动声色地说道，“而且丹气涣散，存放不了多久。十块灵石一颗，我拿三颗。”
瘦竹竿的笑脸一僵，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姑娘，没想到还是个懂行的。他眼珠一转，开始哭穷：“小姑娘，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这本钱都不够啊！最多……十五块，不能再少了！”
“十二块。”苏清浅将丹药放回瓶中，作势要走。
“哎哎，别走啊！”瘦竹竿一把拉住她，“行行行，十二块就十二块，今天开张生意，就当交个朋友！”
苏清浅付了三十六块灵石，将那三颗不知能起多大作用的清蕴丹小心收好。现在，她怀里只剩下三十二块灵石了。
最后是干粮。她在一家卖饼的铺子前停下，铺子里飘出黑麦烤熟的粗糙香气。最便宜的黑麦饼，又干又硬，能噎死人，但管饱，三块灵石能买一大包，够吃五天。
她付了钱，将沉甸甸的饼揣进怀里。至此，她所有的启动资金，只剩下孤零零的二十九块。
回到阁楼时，天光已经大亮。她关上门，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房间里，金乌小玖已经醒了，正百无聊赖地用喙梳理着自己身上还没长齐的金色绒毛。看到苏清浅回来，它立刻“啾”地一声飞了过来，亲昵地落在她的肩膀上。
苏清浅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没有多做停留，将买来的东西一一放好，然后便坐在地上，开始制作火把。她将粗麻布裁成条，一圈圈紧紧缠绕在削好的木棍顶端，再用细麻绳固定，最后，将布头浸入那刺鼻的火油中。
这是一个枯燥而重复的过程，阁楼里很快弥漫开一股廉价火油的难闻气味。但苏清浅却做得异常专注，她的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手中的每一件工具，怀里的每一块干粮，都是她对抗未知的武器。准备得越充分，活下来的希望就越大。
当第十根火把制作完成时，窗外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
苏清浅将所有东西仔细地装进一个破旧的背包里，背包被塞得鼓鼓囊囊。她背上试了试，很沉，压得她瘦弱的肩膀向下一沉。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她走到木盒边，金乌小玖立刻跟了过来，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用小脑袋不停地蹭着她的手腕，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咕咕声。
苏清浅缓缓蹲下身，目光先是落在沉睡的烛龙身上，它的呼吸均匀，胸口有微弱的起伏，那身覆盖在鳞片上的药粉依旧完好。
然后，她转过头，视线与金乌那双纯黑的豆豆眼对上。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宠溺，而是带着一种托付的郑重。
“小玖，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好几天才能回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金乌歪了歪脑袋，喉咙里的咕咕声更响了，带着明显的挽留意味。
“听话。”苏清浅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它凑上来的小脑袋，语气严肃了几分，“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担起责任来。”
她指了指旁边的烛龙，一字一句地叮嘱道：“看好小蛇，别让它乱跑，也别让任何人靠近它。我很快就回来。”
金乌看看她严肃的脸，又扭头看了一眼木盒里毫无动静的烛龙，那双黑豆眼里闪过一丝不情不愿，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委以重任的茫然。它似乎在消化主人的话。
苏清浅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它，等着它的回应。
过了片刻，金乌像是终于想明白了，它挺直了小小的身板，收起了那副黏人的姿态。它不再咕咕叫，而是用力地拍了拍翅膀，然后迈开小短腿，一跃跳上了木盒的边缘。
它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那个装着它讨厌的“小蛇”的木盒。它努力地挺起胸膛，让自己看起来更威武，更有气势一些。
“啾！”
一声短促而响亮的鸣叫，像一声干脆利落的回答。
它答应了。
苏清见状，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她忍不住伸出手，又摸了摸它头顶的绒毛，眼神里满是欣慰与不舍。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一屋子的牵挂。一边是立在木盒上，像个小哨兵一样站得笔直的金乌；另一边是蜷在皮褥里，对外界一无所知的烛龙。
这两个小家伙，就是她全部的软肋，也是她最坚硬的铠甲。
苏清浅背起沉重的行囊，毅然转身，走向门口。她没有再回头，因为她怕自己会忍不住留下来。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拉开，清晨微凉的风夹杂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出了阁楼。门在她身后被轻轻带上，将那一方小小的安宁，与门外那个充满未知与危险的世界，彻底隔开。
青风城的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苏清浅低着头，逆着人流，脚步坚定地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她的身影单薄而渺小，很快便汇入了芸芸众生之中，毫不起眼。
没有人知道，这个衣着寒酸的外门弟子，此行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她那沉重的背包里，装载的不仅仅是火把与干粮，更是一个少女赌上性命的决心，和两个神话生灵微弱的希望。
当她走出城门，踏上那条通往迷雾森林的泥土小路时，远方连绵的山脉轮廓在晨光中清晰可见，那片终年不散的白色雾气，像一只沉默的巨兽，正张开大口，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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