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十三年秋京城内,天色是那种澄澈的,像被水洗过的碧蓝,极高,极远。
几缕薄云牵挂着,如同上好的宣纸上偶然晕开的淡墨。风里带着凉意,以及街边食肆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桂花甜香,还有泥土被秋阳晒过后特有的干爽气息。
已是九月十九,午后的日光斜照下来,将这座煌煌帝都的万千屋瓦染成一片耀眼的金鳞,街衢纵横,坊市俨然,人烟阜盛,一派太平景象。
只是,这太平之下,涌动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暗流。
临街的“清韵”茶楼,二楼一处雅间,窗户半开。
夏挽与叶微冉对坐品茗。夏挽一袭月白长裙,叶微冉穿着浅碧色襦裙,容颜清丽,眉宇间却锁着一丝轻愁。她们的注意力,并不在杯中那盏价格不菲的阳羡茶上,而是透过窗棂,聚焦于楼下那条通往皇城的宽阔御道。
御道两旁,早已被人清场戒严,但允许百姓在两侧围观。人群熙攘,低声议论着,声音嗡嗡的,汇成一片压抑的潮声。
“看,来了!”有人低呼。
只见远处,一队人马缓缓行来。
与中原仪仗的庄重华美不同,这支队伍带着一股粗犷、野性的气息。队伍前方是数十骑开道的羌族武士,个个身材魁梧,面容黧黑,穿着皮毛镶边的戎装,腰间佩着弯刀,马鞍上挂着硬弓。
他们的眼神倨傲,扫视着两侧的长安百姓,如同在审视自己的猎场与奴仆。队伍中央,是一辆装饰着兽骨和彩色羽毛的华丽车驾,上面端坐着的,正是此次羌族派来的正使。
他约莫四十岁年纪,络腮胡子,目光如电,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骄横之色。
“啧,瞧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羌王亲临了呢。”夏挽抿了口茶,声音清淡,却带着冷意。
叶微冉轻叹一声:“败军之将,不敢言勇。可这胜者······气焰也未免太嚣张了些。”
想到淄州回临县之役那场战事,大宴朝的南节军主力中了埋伏,南节军损失大半,主帅南昌侯李贵重伤,至今卧床。
此战之后,羌族气焰大盛,此番遣使入京,名义上是朝贡,实则是携大胜之威,前来耀武扬威,试探大宴朝廷的底线。
楼下的议论声也隐隐传来,充满了愤懑与无奈。
“呸!什么玩意儿!在咱们长安城还敢这么横!”
“小声点!没见礼部那些大人们都陪着笑脸吗?南节军败了,咱们腰杆子硬不起来啊······”
“听说他们索要的岁币,比往年翻了三倍不止!”
“唉······真是憋屈······”
便是在这片压抑的寂静里,一只彩绘的蹴鞠,滴溜溜地滚入了街道中央。一个总角小儿,懵懂无知,挣脱了母亲的牵扯,迈着短腿便冲出去捡。小小的身影,瞬间撞入了那肃杀威严的使团队伍。
惊变陡生!
羌使座下战马骤然受惊,发出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那羌族使者猝不及防,在马背上猛地一晃,虽即刻控住缰绳稳住身形,但众目睽睽之下的这点狼狈,已足够点燃他傲慢背后的暴戾。
羌族使者色铁青,他缓缓地、极其侮辱性地,用马鞭的鞭梢指向那孩子,对旁边的通译咕哝了一句羌语。
通译脸色一白,颤声对赶过来的礼部官员道:“使者问,这就是天朝上国的礼数?惊扰使者车驾,该当何罪?”
不等礼部官员回话,那羌族使者竟狞笑一声,猛地扬起手中那根缠绕着牛皮、鞭梢带着金属倒刺的马鞭,挟着一股恶风,毫不留情地朝着那吓傻了的孩子抽去!
这一鞭若是抽实了,孩子不死也得重伤。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不少人不忍地闭上眼。
礼部的官员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似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手脚,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一道青灰色的身影从人群边缘疾射而出,迅捷无比地挡在了孩子身前。
几乎在同一时间,“啪”一声脆响,那道凌厉的马鞭,结结实实地抽在了来人的背脊上。
衣衫瞬间破裂,一道血痕立刻渗透出来。
那人身形晃了晃,却如山岳般屹立不倒,将孩子牢牢护在身后。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坚毅的面庞,此刻紧抿着嘴唇,眼神如同寒潭深水,压抑着汹涌的怒意。
正是南昌侯之二子,李淡。
羌族正使见一鞭未能奏功,反而被人挡住,更是勃然大怒。他收回马鞭,指着李淡,用生硬的官话喝问:“你!是什么人?!敢阻拦本使?!”
李淡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和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将孩子轻轻推向赶来的、吓得面无人色的母亲身边。
然后,他转向羌族使者,挺直了脊梁,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大宴,李淡。”
“李淡?”羌族正使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没听说过!报上你父辈的名号!让本使听听!”
李淡的拳头在袖中骤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知道,对方是在故意羞辱。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一字一顿道:“家父,南昌侯,李贵。”
“南昌侯?” 羌使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咧开一个充满讥诮的弧度,“我当是谁,原来是李贵的儿子!”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钝刀刮过生铁,响彻整条长街:“你那个爹,带着所谓的南节军,在缁州回临县被我羌族儿郎杀得丢盔弃甲,像丧家之犬一样仓皇逃窜!若非他跑得快,早就成了我帐下的俘虏!一介败军之将,也配称侯?他麾下那群残兵败卒,也配称军?”
字字句句,如毒针,如利刃,狠狠扎向四周每一个大宴国人的心上。
围观的百姓们脸上血色尽褪,攥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喷薄着怒火,却在那羌使嚣张的气焰与身后精锐武士的环伺下,只能将这份屈辱死死咽下,化作喉咙里沉闷的呜咽。
礼部的官员们面如死灰,额头沁出冷汗,只能连连作揖,说着“使者息怒”、“皆是误会”,姿态卑微得近乎乞怜。
李淡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冲撞着他的太阳穴。
父亲的重伤,数万南节军将士的鲜血,阵亡同胞的英灵,此刻仿佛都在他耳边咆哮。
他恨不得立刻拔出腰间的佩剑,将眼前这个嚣张的蛮夷剁成肉泥!
但他不能。
他感受到身后那些长安百姓的目光,那里面有愤怒,有屈辱,但也有期待。他若冲动,只会给朝廷带来更大的麻烦,给已然颓势的大宴,再招致战火。
他死死地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腥甜的血味,那是他将涌上喉头的怒吼硬生生咽回去的证明。
他的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他只是用那双燃烧着熊熊烈焰,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地盯住羌族正使,一言不发。
这时,几个礼部的官员终于挤上前来,陪着万分的小心,连连作揖打躬,说着“使者息怒”、“童稚无知,冲撞尊驾”、“陛下还在宫中等候”之类的圆场话,连拉带劝,总算将那还想再骂几句的羌族正使,哄劝着重新登上了车驾。
羌族使团队伍重新启动,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继续向着皇城方向迤逦而行。那羌族正使坐在车上,犹自回头,冲着李淡的方向,投来一个混合着鄙夷与挑衅的冷笑。
马蹄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
李淡依旧站在原地,他看着那渐行渐远的、张扬着羌族标志的队伍,看着他们如同胜利者一般,在这座属于大宴的都城里招摇过市。
他听着周围百姓那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与咒骂声。
他背上的鞭伤灼痛刺骨,但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的痛楚。
他在心里,穿透喧嚣的人群,牢牢锁定着羌族使者消失的方向,一字一句,立下誓言:
“今日之辱,李淡铭刻于心。”
“他日,必以尔等羌族之血,洗我南节军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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