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犹豫了一瞬。只是那一瞬，他回头看向玲华。她勒住缰绳停在山坡上，紫眸俯瞰谷底。下方的村落火光混乱，十几间小屋围绕着水井，村民在哭喊中四散奔逃，巨大的赤红鬼影横冲直撞，屋顶燃烧，黑烟冲天。
仁心猛然一紧，下意识开口：「玲华，请！那些人——」
话没说完，正则的吼声自谷底传来：「仁！快下来！”声音伴随着刀锋与妖嚎的轰鸣，“别指望她！她也是妖后——未必会帮我们！」
仁心里一震，眼神不由停在玲华脸上。正则的怀疑刺耳，却并非没有道理。面对其他妖怪，她真的会救人类吗？
「玲华……」他低声呼唤，带着迟疑与不安。
玲华停在坡顶，马鬃随风摆动，她凝望下方燃烧的村落，神情难以捉摸。正则与凛已跃入战场，拼死与妖怪交锋。空气里回荡着仁的恳求与正则的警告。
短暂的沉默后，玲华轻轻发出一声似叹似笑的哼声，随即抬眼看向仁：「去吧，仁。帮他们，把人带到安全处。”她抬手指向谷底，语调不容置疑，「我会跟上。」
仁愣了一下。他看不透她眼底的冷光，但那一句话让他咬紧牙关。他点头，驱马直冲山坡下。短刀出鞘，银光微弱，却是他能握紧的全部。
谷底血火交错。正则从马背上翻下，长刀疾斩，锋刃深深劈进一只鬼的肩骨，血光溅起尺余。那鬼怪发出喉咙撕裂般的嚎叫，踉跄着倒地，紧接着又有两只扑来。他咬牙翻腕，刀锋格挡火花迸散，硬生生逼退其中一只。
凛已经站定，袖中飞出符札，咒语声急促。几张符纸在半空燃亮，化作一团炽烈圣火，轰然包裹住一只冲来的赤鬼。那鬼浑身燃烧，怒吼着后退，焦黑的皮肉散发着呛人的味道。
仁也骑马抵达，但他没有贸然冲入战圈。视线扫过敌人时，他心里一紧。——这些并不是影虎城外那些长相狰狞、杂乱无章的妖魔。它们虽然依旧面貌怪诞，但身体却近似人类，肩背直立，手中甚至握着铁矛与巨刃。它们的动作不像野兽，而是带着训练过的气势，仿佛一支扭曲的人形兵团。
仁的指节发白，紧握短刀，胸口发凉。这样的妖怪，不再是单纯的怪物，更像是某种——武士的亵渎。
「快，这边！」他还是先奔向一对瑟缩在翻倒牛车后的老夫妇，大声呼喊。那对老人吓得浑身发抖，仁冲过去，费力将二人拉起，搀扶着朝树林口奔去。
山顶上的玲华，依旧没有动。她骑在马上，静静俯视谷底的混乱。黑发随风微动，她的神情冷冽，像是在注视一盘棋局，任由棋子在血火中厮杀。
谷底的喧嚣还未平息，一个更可怕的身影踏出了破屋。
那是个魁梧的盔甲鬼怪，肩甲厚重，铁铠缀满铁棘，步伐轰隆如雷。它额头中央长出一根弯曲的独角，粗如石柱，黝黑发亮。胸口的铁甲上烙着一个血红爪印，触目惊心，像是还在渗血。
仁心里骤然发紧，那印记让他浑身发凉，本能地觉得危险。
盔甲鬼怪低吼一声，长矛在手，尖端划破空气。随着它的命令，剩下的几只鬼怪纷纷嘶吼着扑向正则与凛。
正则咬牙迎上，长刀劈开一只鬼的肩膀，热血溅在地上，他旋身又一斩，逼退另一只。然而还未来得及稳住脚步，一头高大的鬼怪猛撞上来，带着全身蛮力。轰然一声，正则被撞飞进泥墙，碎砖迸裂，他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手中刀差点脱手。
「正则！」凛惊叫，但她自己也被逼至险境。古井的石壁在背后，她退无可退。双手急切掐诀，符纸在掌心燃亮，爆出一蓬圣火，将一只逼近的赤鬼烧得嚎叫连连，踉跄后退。可另一只从侧面扑来，铁爪几乎划到她的面颊。凛勉强扔出最后一张符咒，爆光一闪，却只让鬼怪短暂停顿。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的呼吸已经急促紊乱。
正则从废墟里挣扎站起，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他怒吼着再次冲来，长刀劈开逼近凛的鬼怪，刀身却被烟角的长矛横扫打断了攻势。火花炸裂，正则闷哼一声，几乎被掀翻。
那头独角盔甲鬼——终于亲自踏入战圈。它的脚步沉重，每一步都震得泥土发颤。长矛在手中旋转，矛锋寒光逼人。
正则咬牙上前，刀锋竭力抵挡，却在数招之后被矛尖震得虎口发麻，长刀险些脱手。他退半步，额角鲜血淌下。
凛见状，急切掷出三张符札，符光接连爆开，火焰与雷光交织，正面轰向烟角的盔甲。然而爆炸的火焰不过在它的铁甲上留下了焦痕。烟角发出嗤笑般的低吼，挥矛一扫，便将符光尽数荡开，反震的气浪逼得凛连连后退，几乎跌倒。
「——！」正则咬牙护住她，长刀再次挥出，却被烟角矛柄格挡，随即一记膝撞狠狠击中他的胸口。盔甲相撞的轰鸣在空谷炸响，正则闷哼一声，整个身体被轰飞出去，重重砸在古井旁。
「正则队长！」凛惊声呼喊，符咒散落在手边。可烟角根本不给她拾起的机会，它矛尖一转，猛然直刺向凛的胸口。
仁在远处瞪大双眼，心脏猛地收紧，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喊。
「凛！」
天地骤暗，空气像被掀翻的水面，波纹般颤抖。
玲华在远方抬起手，黑色袖口的阴影炸裂开来。那不再是寻常的几道触须，而是数十条粗若古树的黑矛，瞬间贯穿天际。每一条触手扭曲、爆裂，表面燃着细微的紫光，像是从地狱深处钻出的巨蛇，携带无法抵御的毁灭之力。
独角鬼才刚抬矛，下一息，它整个人就被贯穿。那黑矛粗如城柱，从背后直刺透胸，硬生生将它钉在古井石壁上。井口的石砖震得裂开，尘土飞扬，但没有一块碎石飞溅到旁边的凛。
它还来不及发出完整的嚎叫，胸膛就被阴影从内部撑爆。下一刻，触手猛地一绞，整个身躯轰然炸裂，血与骨头化作细碎的黑雾，被瞬间蒸发殆尽。只余下一抹焦黑的痕迹，仿佛从未有过这具肉体存在。
与此同时，其余触手精准如刃。
一条缠住一只鬼的腰身，轻轻一扭，整副骨架像枯枝般粉碎，血肉在空中爆散。
另一条横扫，将逼近凛的怪物连同脚下的泥土一起撕裂，半截身子被生生抽走，碎片如落雨般散下。
再一条直接穿透奔向村民的妖怪，触手的力量带着不可思议的收束，将它从内而外碾成血雾，却连村民身旁的木篱都未曾碰伤。
整个动作不过一瞬。
先前还在怒吼、肆虐的鬼群，此刻全成了模糊的血渍与零散的黑灰。有的尸骨碎到难以辨认形状，有的连血肉都被阴影吞没，连倒地的声音都被黑暗吞走。
仁怔在车旁，眼睛因震惊而干涩。即便他已见过玲华的可怕，也从未见过她这样出手——仿佛天地间一切力量都为她让路，仿佛这片战场只属于她的意志。
而最可怕的是，那些触手的每一击都精准无比，没有一丝多余。村民安然无恙，茅草屋依旧屹立，甚至连一块石碑都未曾损坏。仿佛死亡只降临在妖怪身上，而凡人和他们的家园则被她冷酷而精确地放过。
仁的心口发凉，背脊发麻。那不是战斗，更不是屠杀，而是一场演示——玲华的力量，随心所欲。
阳光重新洒落，照亮残骸与血迹。正则颤抖着爬起，凛手中符咒还在燃烧，两人眼中满是惊愕。
村民们小心探出头，见敌人已亡，逐渐走出。两个孩子哭着冲向凛，被她抱紧安抚。正则被感激的村人包围，连连点头，却不断望向坡上。
仁也抬头，望见玲华依旧坐在马上，神情冷漠，袖间的阴影才缓缓收回。
有人低声呢喃：「她……救了我们。」「是神明吗？」一个孩子怯怯开口。
「她是神明大人……神明大人救了我们！」
有人跟着跪下，额头重重叩在血与泥的土地上。
仁心口一紧，下意识抬眼去看玲华。她仍端坐在马上，紫眸俯视着这群刚刚死里逃生的凡人。忽然，她笑了。那笑声轻微，却让仁的后背发凉。
马蹄踩过焦黑的土，玲华缓缓走进人群。村民们自动让开，目光里满是感激与敬畏。
「神明？」她轻轻重复，唇角挑起一丝讥诮，「你们凡人倒真会安慰自己。」
她扇子一转，指向脚边那具盔甲鬼怪的尸体，红色的爪印还未冷却。「这点肮脏的杂鱼，也值得让我背上神明的名头？」
村民们愣住，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下一刻，她的声音骤然冷下来，犹如刀刃在空谷中划过：
「记清楚，我不是你们口中的神明。」 她微微停顿，眼神森冷锋利，「本宫乃黑曜妖后——立花玲华。」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被彻底冻结。仁看见，跪着的村人脸色一片惨白，恐惧像瘟疫般蔓延开来：「妖后……」「破灭女神……」有人惊慌后退，有人呆跪原地不敢动弹。
可就在混乱的低语声中，也有几个声音颤抖着响起：「不……不管怎样，她救了我们……」「是异津神大人啊……」
仁的指尖忍不住收紧。他很清楚，这就是玲华——在拯救与威吓之间，偏要让人类的心摇摆不定。她不满足于做他们的救世主，她要让他们感激的同时也颤抖。
玲华见状，笑意更深，唇边的弧度带着无声的残酷。 「很好，记住我的名字。」她淡淡开口，「你们今日能活下来，全是因为本宫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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