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玲华率先迈步而入，衣摆掠过门槛。仁和随行众人亦一一跟随。
进门之前，玲华回眸，淡淡吩咐：「阿珠，你留在外头。」
阿珠怔了一下，尾巴几乎要炸开似的竖了竖，脸上写满了「为什么」三个字。她硬是闷声点了点头，故意把脸撇到一边，像在赌气。
仁走过她身边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也许玲华怕阿珠的调皮弄坏里面的法器？阿珠装着生气，唇角却还是忍不住轻轻噘起，仿佛在无声抱怨——「偏偏不带我」。
门后是一间久远到让空气都发干的古室。石壁上排列着斑驳的书架，漆匣、卷轴、尘封的法器散落其间，仿佛时间本身被囚禁在这里。
玲华举着扇尖，步伐缓慢地穿过那些残缺的匣卷，目光一一扫过，仿佛在翻阅某种只她自己才看得懂的次序。指尖轻触过一列漆匣，又拨开一张覆着灰尘的帛卷，她的唇角勾起一点弧度。
终于，她在一方石架前驻足。那沉重的气息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来到世原之后，仁从未见她温柔对待任何东西——除非是他自己。此刻是个例外。她把那安卧其间的东西捧了起来。
是一本书。不是卷轴，不是包在帛里的散页——一本书，有硬板与书脊，有在油光下微微泛光的书口。封面上的漆黑深到连灯光的反射都像被挖掉了世界的一小块。书脊的缝合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对劲，像它被命令服从重力，却仍在思考是否要照做。
第一页的墨，仿佛还未干。
「《天门录》，」一旁的凛忘情地喘出这四个字，恭敬暂时压过了自持。
玲华的疏离像披巾滑落肩头。那一瞬，她又成了仁在东京图书馆里遇见的那个人——为页边一道幽灵的旁批倾身如看情书。她在气息里吐出一句：「终于，」那份满足盈满全室，却不显得虚荣。
「别陷进去了，小玲。」
仁脱口而出，才刚意识到自己用了那个昵称。
玲华的动作停了一瞬。紫瞳一闪，注意力牢牢扣住了这个称呼。下一刻，她的神情忽然亮起来——像一个终于被人喊到心底秘密的小女生，喜悦得毫不掩饰。
怀里仍紧抱着那本古书，她却轻快地俯身凑近仁，几乎贴到他面前。带着笑意的气息扑在他耳畔，眼神亮得近乎孩子般纯粹：「……再说一次。」
仁的喉咙一紧，有点尴尬。他没敢接话，只装作若无其事地把目光转回书页。
「这书上到底写的是什么？」他迅速岔开话题，声音低了一度。「关于那个……天界休化，它……能不能取出来？」
玲华看着他，笑意盎然，最终还是顺着他转回了书页。
他看了。因为她没说错。也因为在她面前，违抗从来不是可靠的防具。那些文字不是他识得的任何文字；它们像「文字之意」本身，像书写在努力回忆被刻进石时的感觉。他看不如其说是「感到」。皮肤一层层起了细麻。
「它在说门，」玲华低声自语，「在说『重界共鸣』——诸界擦肩而过时的低吟。在说门槛——只要你懂得如何对它述说，它便不再是门槛。」她的唇线弯起，「它在说『天界休化』——那枚天界维度转移的神器。」
仁的心不争气地一跳。「它真这么写？」
「不对，根据这上面的记载，我好像没法把『天界休化』从你身上取出，此物一旦依附于人身，就会很难分离，」她极其小心地翻过一页——那份小心，「除非顺带把你杀了。」
他笑了一声，不笑可能就会说出诸如「请别」之类的话：「那不会...」
她继续读，睫影在脸颊上落下一道细细的线。「但是，」她道——那个「但是」里，藏着她曾用微笑推销给他的所有坏主意——「或许你可以充当导体。有你在，本宫就能使用到它。」
她将书略微放下，用一种带笑的耐心打量他：「别担心，仁君。你的安全自然是第一位啦，让我接着看看怎么样能把你当做导体。」
他很想告诉她，他不是工具。他很想告诉她，他就站在这里，是一个人，不是一条道路。他很想把那些从没改变过她、以及那些改变过她的话全说出来。可他的目光还是滑开了——因为注意力的边缘，有什么动了一下。
之前一直无言的香春从祭坛旁不声不响地移开，掠向旁侧小几——那种只够摆放次等圣物的位置。黑垫上有一枚水晶——不过掌果大小，颜色像久淤的青紫——它以一种让仁的皮肤「认得」又立刻「排斥」的节律脉动。汗毛先竖起来，视线才追上。那脉动一度与室中某物合拍，下一瞬又错开。就像车轮与轨道时合时离。
香春袖口一垂。那枚水晶干净利落地不见了，像变戏法人手里的硬币。她没有任何夸张的动作——因为把「偷窃」演得太漂亮的人，往往巴不得被抓。她从一排供格旁走过，让一卷轴纸「不小心」滑开半页，随即又利落卷回，塞进腰间。全过程，她的唇角一直维持着一线「与主无涉」的温雅微笑。
仁猛然回望玲华，脖颈因此绷紧。他撞上她的目光——她正看着「他在看香春」。
「别，」她道，喉音轻柔里暗着告诫，「别坏了本宫的兴致，仁君。」
「她——」他攥紧拳头，直到指甲刺进掌心，「她拿了东西。」
「我何尝不是，」她道，「本宫到哪，都在拿。别管这些小问题了。」
他把想吼的话咽了回去，因为他能看见这会在「画廊视角」里成为什么：一名人类在这样的圣所里，凭一抹冷光与一声吞咽，起身指斥一位廷中淑女；而此刻黑曜妖后正怀抱古神之书，圣库典守正努力不让自己与祭坛一同碎裂。就算他是对的——而他确实是——此间众人也只会把它当作无礼与冒犯。
「知道了。」他改口，恨那两个字听起来像投降。
跟在一旁的凛走近长井。那老人初见她时先是僵硬，继而脆裂，此时又有某些地方软了、散了。凛的那一礼精准到角分，是学生应还师者。他却未回礼。二人声音极低，但是仁还是可以勉强听见部分。
「凛，」他又唤一声，「你竟与她同行？我教你的那些之后？」
凛的目光纹丝不动：「影虎当时已是穷途，」她道，「我没什么选择。还有——」她顿了一下，仁在「坦白」里听见一缕好学生的小叛逆，「立花大人或许没看上去那么坏。」
长井极短地闭了闭眼，像一个踏进阳光的人，猛然想起它会加重头痛。「你以为你『看透』了什么，」他道，「你以为残酷与仁慈可置于天平，彼此消长。你未曾站在老夫所立之处，未曾在老夫必须签字的地方落笔。」
仁差点问那是什么意思。凛先一步：「离开光正之时，我曾问过你，」她道，他先前猜到的伤口此刻总算有了落脚处，「关于『神魂』。我问过你那些传闻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有人在这里，想要——」她瞥了仁一眼，又看回长井，「——操弄『幽元』。」
长井的手——原本在术式里一直稳如老钟——第一次微微发抖。「只是研究罢了，」他说，「总会有研究。世界的起与终，常常在只有学者才愿意描出的边线之上。」
「当他们把那些边线，画在人之魂上呢？」凛问。她声里的刀，已不再对着长井，而是转向了一处记忆，「当他们把它画在影虎之上呢？」
「够了，」玲华懒懒道，显然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的话像是随手推倒一座小木塔，只为听它会发出什么响。「多么古雅。老师恋着他的小天才，却惊讶她比他永远更锋利。」
长井一颤，与其说因侮辱，不如说因那份随侮辱而来的真相。他把自己重新裹进礼制——如今仅存的盔甲：「大异津神大人既已得所求，」他说，「此室任由差遣。」
正则的目光忽然被一柄长刀吸引，那刀斜放在一侧石架上，刃身暗红，似有火脉在其中流动。他忍不住低声问道：「玲华大人……这莫非是传说中的『焚狱刀』？」
玲华扫了一眼，唇角带笑：「正是。约莫两百年前，武士鹫尾景政曾以此刀横扫敌军。传说他以血魂淬火三昼夜，终成一役封侯。其后他战死沙场，这柄『焚狱刀』便被收入圣库，沉眠至今。」
正则屏息聆听，眼神瞬间亮起，几乎要上前再多看一眼。
侍从们看着旧时的封印守望者与新来的破墙者；看着那个离开后又带着神明归来的学者；看着那位笑容如绢索的廷中淑女。
他很想起身说：她拿了这里的东西。但是好像觉得也没有人会在意自己的意见。
玲华转身，发梢轻轻拍过肩头，密室像是被她的动作逼出一口冷气。
她抬手一挥，折扇在空中轻描，一道空间穿门随之展开，暗影的能量在周遭波动。门的另一边则是光正都的殿堂，仿佛他们都从未离开过一般。
「行了，走吧。」玲华低声道，怀里抱着古书，气息从容而笃定。「本宫已得所求。余下之物，不过尘土。」
她当先踏入，衣袂没入虚光。一行人一一跟随，跨过门槛，消失在光影之间。
古室在他们身后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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