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如的到来，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北风，让家中原本温暖流动的空气变得凝滞而略带寒意。接下来的两天，这种微妙而紧绷的氛围持续弥漫着。
她保持着一种近乎严苛的作息规律，很早就起床，穿着得一丝不苟地在花园里散步，或者坐在客厅固定的位置阅读带来的外文艺术期刊，仿佛她不是在这个家里短暂停留，而是下榻在一间服务周到的精品酒店。她对周遭环境的评价仅限于极其简洁的“不错”或“尚可”，那种审慎的打量目光却无处不在。
叶憬然尽量保持着正常的作息，但苏晚能感觉到他比平时更加沉默，下班回家的时间也刻意提早了些，仿佛一种无声的戒备。他与母亲的交流依旧局限在必要的、礼貌的范围内，母子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清晰可见。
苏晚则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她安排周阿姨准备符合孟清如口味的清淡饮食，在她散步回来后适时递上一杯手冲咖啡，也会尝试找一些关于艺术、展览之类看似安全的话题。孟清如会回应，但对话总是很难深入，往往几句之后就陷入一种礼貌的冷场。她似乎对苏晚的事业成就有所了解，但评价也仅限于“听说你在国际上很成功”、“你的设计很有东方特色”这类浮光掠影的话，听不出多少真心的赞赏，更像是一种社交辞令。
真正能让孟清如稍微放下些许戒备的，反而是年幼的知曦。孩子天真烂漫，不懂大人间的复杂情绪，她会主动跑去拉奶奶的手，给她看自己新画的画，或者絮絮叨叨地讲幼儿园里发生的趣事。孟清如对待知曦的态度，依旧带着一种略显笨拙的疏离，但眼神中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好奇，仿佛在透过这个小小的生命，观察着什么她无法理解却又被吸引的东西。
转折发生在一个下午。叶憬然公司有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无法提前回来。苏晚则在工作室处理一批急需确认的“新芽”项目面料订单。家里只有孟清如和陪着知曦的周阿姨。
知曦在游戏室里玩搭积木，试图建造一个“比天空还高”的塔楼，却屡屡失败。她的小脾气上来，气得把积木推倒，眼圈红红地快要哭出来。周阿姨怎么哄也哄不好。
孟清如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走了过来。她看着坐在地上生闷气的小孙女，以及散落一地的积木，没有像一般祖母那样立刻去安慰或帮忙，而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出乎意料地，她在知曦旁边席地坐了下来——这个动作对她来说显然有些陌生，甚至微微蹙了下眉，但她还是做到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拿起几块积木，开始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搭建起来。她的手指修长保养得宜，动作却带着一种意想不到的稳定和精准。她没有搭建花哨的形状，而是从最稳固的基础开始，一块，一块，又一块，遵循着某种严格的力学逻辑，一个结构扎实、对称完美的塔基渐渐成型。
知曦的抽泣声不知不觉停止了，她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奶奶的动作，看着那座小小的“地基”在自己一次次失败的地方稳稳地站立起来。
“这里，”孟清如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要找到它的平衡点。不是越高越好，而是越稳越好。”她指了指几块关键积木的位置。
然后，她停了下来，看向知曦：“剩下的，你自己试试看。”
知曦眨了眨还带着泪花的眼睛，犹豫了一下，然后模仿着奶奶刚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积木，放在那个坚实的基础上。它没有倒。她又放了一块，还是没有倒。小女孩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惊喜和专注的神情，开始沉浸到重新搭建的挑战中去了。
孟清如没有再插手，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目光落在知曦那酷似儿子小时候的、认真时而微微皱起的小眉头上，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而复杂。
周阿姨站在门口，看着这不同寻常的一幕，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傍晚，苏晚和叶憬然几乎同时到家。一进门，他们就感觉到气氛似乎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化。知曦兴奋地跑过来，拉着叶憬然的手去看她终于搭成功的“世界上最高最稳的塔”，并且骄傲地宣布：“是奶奶教我的！”
叶憬然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诧异，他看向正从客厅走过来的母亲。孟清如的表情依旧平淡，只是淡淡说了句：“小孩子有点耐心就好。”
但苏晚敏锐地捕捉到，孟清如看向知曦时，那眼神里似乎多了一点点极细微的、近乎温度的东西。
晚餐时，或许是因为下午那小小的互动，又或许是连日的僵持让人疲惫，孟清如的话比平时多了一些。她问起了叶憬然公司最近的一个大型地产项目，问题涉及资金结构和市场风险，非常专业和犀利。
叶憬然谨慎地回答着，母子二人之间第一次出现了类似商业对话的交流。虽然语气依旧不算亲近，但至少脱离了那种纯粹的客套和冷场。
话题不知怎的，慢慢滑向了更久远的过去。孟清如抿了一口红酒，忽然看着叶憬然，语气平淡地提起：“你父亲最近联系过我。”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中了餐桌上的空气。
叶憬然拿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微微绷紧。苏晚的心也提了起来，她感觉到叶憬然周身的气场瞬间变得冷硬。关于叶憬然的父亲，那更是一个他几乎从不触碰的禁区。苏晚只知道那是一位才华横溢却性情不定的艺术家，与孟清如早年的结合更像两个极端个性的碰撞，最终分离得也相当彻底和难堪。
“他联系您做什么？”叶憬然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苏晚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
“还是老样子。他的新画展需要资金，听说我回来了，想来碰碰运气。”孟清如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历经岁月却未曾磨灭的冷嘲，“几十年了，一点没变。永远活在他的颜料和幻想里，对现实世界一塌糊涂。”
叶憬然沉默着，下颌线绷得很紧。
“他还问起了你。”孟清如继续说道，目光锐利地观察着儿子的反应，“问你如今怎么样了。我告诉他，你很好，和你父亲完全不同，至少知道脚踏实地，没变成那种不负责任的空想家。”
“妈。”叶憬然猛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要压抑不住的冷厉，“我的事情，不需要向他汇报。他是他，我是我。”
餐厅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孟清如似乎没料到儿子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愠怒和某种复杂情绪的表情。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她抬高了下巴，恢复了那种高傲的姿态，“难道我说错了吗？你难道想像他一样，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艺术感觉，就抛家弃子，活得像个流浪汉？”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叶憬然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尽管他极力克制，但苏晚能看到他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跟我没有关系！我也从来不想成为你们任何一个人期望或者鄙视的样子！”
这是苏晚第一次见到叶憬然情绪如此外露，甚至可以说是失态。那个永远冷静、自持、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因为父母那段失败的过往，变得像一头被触碰到旧伤口的困兽。
知曦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吓到了，小手紧紧抓着勺子，害怕地看着爸爸，又看看奶奶，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苏晚立刻放下筷子，伸手轻轻按住叶憬然紧绷的手臂，然后对孟清如露出一个勉力维持的、略显苍白的笑容：“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先吃饭，菜都要凉了。”
她又转头柔声安抚知曦：“曦曦不怕，爸爸和奶奶在讨论事情，声音大了一点而已。”
孟清如看着儿子激动的样子，又看了看受到惊吓的孙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她抿紧了嘴唇，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
这顿晚餐最终在不欢而散的沉默中结束。叶憬然率先起身离席，径直去了书房，关上了门。孟清如则面无表情地上了楼。
苏晚安抚好受惊的知曦，将她交给周阿姨带去洗漱。她站在空荡荡的餐厅里，看着满桌几乎没动多少的菜肴，心里沉甸甸的。
她终于明白，横亘在叶憬然和母亲之间的，不仅仅是疏于联系的岁月和不同的生活轨迹，更有着那段失败婚姻带来的深刻创伤、相互的怨怼、以及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彼此的失望和要求。孟清如看不起前夫的不切实际与不负责任，或许也因此对儿子选择了商业而非艺术道路感到某种隐形的满意，但那种满意背后，是否也带着一种未能言明的控制欲？而叶憬然，他排斥父亲的不负责任，是否也同样排斥母亲那种过于理性、甚至冷漠功利的价值观？他拼命逃离那个破碎的过往，建立起自己成功、稳定、充满爱的家庭，是否正是对父母那种生活最彻底的反叛？
孟清如的突然到来，像一把生锈的钥匙，不经意间撬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通往痛苦往事的大门。门后的阴影弥漫出来，笼罩了这个原本温暖的家。
苏晚走到书房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她轻轻推开门，看到叶憬然站在窗前，背对着她，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而紧绷。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了他，将脸颊贴在他宽阔却僵硬的背上。
许久，叶憬然沉重的声音才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晚晚，有些过去……我并不想让你看到。”
苏晚收紧了手臂，轻声却坚定地说：“我看到的，只是我爱的人。无论过去如何，那都是你的一部分。而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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