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二十三分,环卫车的柴油引擎声终于淡去。
祁天佑坐在八仙桌前,指尖摩挲着手机边缘 。
屏幕亮着,加密短信的未读提示已悬了十七分钟。
他没点开,也没锁屏,只是将牛皮笔记本摊在膝头,钢笔尖在扉页 “这世上有两种人” 下方,
重重划了三道横线,像刻下某种决断。
合上本子时,金属搭扣 “咔嗒” 一声轻响。
他拨通司机诸君如尘的电话,声音没带半分波澜:
“订最近班次的高铁二等座。”
“要走绿色通道吗?您常坐的那趟……” 电话那头的电流声里,透着试探。
“按流程排队。” 他打断话头,指尖按断通话,桌上的搪瓷杯里,残茶晃了晃,沉下最后一片茶叶。
七点零九分,祁天佑拎着无标识的黑色双肩包走出院门。
进站安检时,他左手捏住翡翠扳指转了半圈,稳稳压在包带下,
指腹触到扳指的凉意,才微微松了肩。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每当踏入陌生的权力场域,总要调整随身物件的位置,像给绷紧的身体重新校准坐标。
高铁车厢里,邻座小孩的鞋底断断续续踢着椅背,闷响像敲在心上。
祁天佑指尖按开降噪耳机,世界瞬间沉了下去。
他从包里抽出一份打印稿,《京州新区总体规划(草案)》。
红笔尖在 “产业布局” 与 “生态承载力” 之间画了个尖锐的圈,页脚的批注遒劲有力:
“前置审批漏洞:未明确跨部门复核节点”“环评弹性区间:‘特殊情况’无量化标准”“监管盲区推演:需追溯用地备案源头”。
翻到最后一页,他的指节轻轻叩在 “重点区域污染企业迁移指标” 的空白栏上,冰凉的窗框传来震动,像在回应他的思绪。
会议室的场景在脑中清晰起来:
谁在讨论时避开了 “迁移总量” 的具体数字?
哪个部门的代表在 “风险兜底” 议题上低头喝水?
数据偏差控制在多少,才能既通过复核,又不引人生疑?
这些问题像细密的网,缠了他一路。
九点四十六分,高铁抵达京城南站。
祁天佑步行出站,在街角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
指尖捏住标签边缘一扯,塑料纸发出轻微的撕裂声,他用钢笔尖在瓶身的水汽上划下 “472-458=14”,数字清晰又易逝。
点开相机对焦、按下快门,然后指尖毫不犹豫地滑向删除,连最近删除文件夹都清得干净。
打车去中央党校招待所的路上,他把空瓶捏扁,扔进车载垃圾桶, 像扔掉一截无关紧要的线索。
报到时,他调出组织部签发的电子函件,屏幕亮度调至最低,二维码在前台扫描仪下闪了一下。
接过房卡时,指尖触到卡片边缘的浅金刻字:“中央党校招待所”,学员手册的深红封皮烫着金字,捧在手里沉甸甸的。
下午一点整,特训班首次授课在综合楼三层报告厅开始。
长条桌呈半弧形铺开,每个人面前的白色亚克力姓名牌旁,青花瓷水杯底印着小小的党徽。
祁天佑坐在靠后区,b07 号姓名牌斜放在桌角,他把双肩包放在脚边,拉链拉到只留一指宽的缝。
特训主任走上台时,报告厅里静了下来。
五十岁上下的人,灰西装料子挺括,深蓝领带没一丝褶皱,说话时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敲在石板上:
“本次培训,重在提升政策理解力与执行协同性,记住,政策不是纸面上的字,是要落地的规矩。”
主讲专家是国务院政策研究室的顾问,花白头发梳得整齐,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扫过台下时,带着一种惯于掌控的沉稳。
ppt 标题《新时代区域协调发展中的产业转移逻辑》用了加粗黑体,
前四十分钟的内容像按部就班的流水账,引用的文件编号精确到年份,措辞严谨得挑不出错。
台下有人悄悄翻资料,有人手指在手机上滑动,直到屏幕切到 “重点区域污染企业迁移监管体系”,画面顿了一下,具体数值被跳过,
“总体达标” 四个字用了刺眼的红,
“动态平衡” 是模糊的灰,图表坐标轴像蒙了层雾,迁移总量那一栏,白得晃眼。
祁天佑的笔尖在纸上飞快移动,六页纸写满了推导公式,连页边距都标注着 “环评附件三 p17”“省监管平台数据 2023.12”。
当专家的声音落在 “所有迁建项目均符合环保前置条件” 时,他笔尖一顿,缓缓合上本子,金属搭扣的轻响在安静里格外清晰。
他起身走向投影幕,脚步不快,却每一步都踩在所有人的目光里。
特训主任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茶水晃了晃,没洒出来;
台下有人倒吸凉气,有人下意识坐直了脊背。
祁天佑指尖捏着翡翠扳指,轻轻敲在空白图表上,“笃” 的一声,像敲在每个人心上。
“讲真,” 他语速平稳,没带半分情绪,
“根据京州新区规划环评附件三,贵部批复的污染企业迁移总量为 472 家。”
目光扫过专家微变的脸色,他补了句,“但纳入省级监管名单的,只有 458 家。”
空调的出风声突然变得清晰,凉意扫过台下人的脊背。
“差额 3%,刚好卡在《环保监管实施细则》里‘特殊情况酌情处理’的弹性空间内。”
他指尖在屏幕上虚划,
“这个误差,足够让十三家高污染厂顺利落地,京州西区的铬盐化工,北区两家焦化厂,东南郊五家小冶炼,还有那个没在规划里明说的电镀集群。
它们不在监管名单上,但我查了京州自然资源局的用地审批,已经完成备案。”
专家眉头皱紧,金丝眼镜滑下来一点,他抬手推了推:
“这位同志,数据统计口径不同是常事,不能简单做减法。”
“我没做减法。”
祁天佑从资料袋里抽出张复印件,环评批复文件上的公章红得醒目,
“我查的是贵部〔2023〕环审字第 179 号文件,第十二条写得清楚:‘所有迁移企业须 98% 纳入省级动态监控平台’。”
他把复印件递向主席台,纸张在手里展得平整,
“现在平台录入率 97.03%,比承诺的 98% 低了 0.97 个百分点。这不是口径问题,是执行没到位。”
特训主任放下茶杯,杯底撞在桌面,“咚” 的一声:
“你有确凿证据?”
“证据都在公开渠道。” 祁天佑指了指复印件上的网址,
“我只是把散在各部门网站的文件,拼在了一起。”
专家的脸色白了些,手指在键盘上顿了两秒,才切换到下一页,屏幕瞬间被 “产业转移的社会效益” 占满。
祁天佑没再说话,转身走回座位,把复印件叠好,塞进资料袋最深处。
课后休息时,几名学员围着前台工作人员,声音压得极低:
“b07 到底是谁?地方推荐的什么人?”
“只说是地方组织部推的,背景还没通知。”
“能挖这么细的数据,要么内部有人递消息,要么他有特别渠道。”
另一个人啧了声,“关键是敢说, 这可是政策研究室的顾问,他就不怕?”
祁天佑站在走廊饮水机旁,接了半杯热水。
玻璃杯壁凝满水珠,顺着杯身往下滑,他用拇指抹掉一圈,杯身的倒影里,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不是笑,是紧绷一下午的肌肉突然松弛的错觉,快得像没发生过。
他清楚这一问的分量。
不是纠正数据,是打破了某种默契:
有些数字是 “心照不宣” 的,
有些误差是 “默认合理” 的,
像一层窗户纸,没人会捅破。
可他捅破了,等于宣告:
那些 “弹性空间” 不是模糊表述,是可拆解的漏洞;
那些 “合理误差” 不是统计问题,是责任的缺位。
回教室前,他扫了眼走廊尽头的摄像头,镜头斜对饮水机,他不动声色地侧过肩,挡住半个身子;
又瞥了眼头顶的空调出风口,格栅密得看不出异常,还是往后退了半步。
这些细节不会写进笔记,却会刻在脑子里,左右他接下来每一步。
傍晚六点,学员们三三两两地走了,有人递名片,有人聊课上的内容。
祁天佑收拾好东西,最后一个走出报告厅。
在门口停下时,他回头望了眼主席台 ,
特训主任正弯腰收拾文件,动作很慢,手指在文件上顿了好几次,
然后抬头,眼神越过人群,朝他这边扫了一眼,
那目光很沉,像含着什么,没说话,又低下头去。
五楼的房间朝南,夕阳还没完全落下去,在地板上投出长影。
两张单人床的白床单平整得没有褶皱,桌上的日程表打印得整齐,纸边切得齐整。
祁天佑打开笔记本电脑,先连了 wiFi,调出加密邮箱,新建文档时,指尖在键盘上顿了顿,才敲下标题:
《数字背后的权力意志》。
正文第一行是:“政策文本中的‘弹性空间’,从来不是模糊表述,而是责任豁免机制的显性痕迹。”
刚敲完第三段,手机突然震动。
屏幕亮了下,一条未署名短信弹出来:“明天茶室,九点。” 没有发件人,没有多余的字。
他盯着屏幕三秒,指尖按了返回,删掉草稿,退出邮箱,关机,把手机塞进双肩包内袋,拉严拉链。
抬头看向窗外,华灯已亮。
他摘下左手的翡翠扳指,放在牛皮笔记本旁。
深绿色的扳指上有道浅纹,在灯光下格外清晰。
闭上眼睛时,右手下意识抬起来,推了推鼻梁 , 那里什么都没有,这是多年前备课养成的习惯,改不掉了。
指尖不知何时被纸边划破,一滴血珠渗出来,滴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晕开了 “责任” 两个字的笔画,红得像融化的朱砂。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名义:这一世,我要进部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