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光头在暮色里晃了晃,像极了老家村口那口被岁月磨亮的老井。我蹲在他身后的木凳上,手里攥着半支融化的蜡笔,颜料蹭得满手都是,连指甲缝里都嵌着橘色的夕阳。林阳举着个塑料调色盘在旁边直乐,盘子里的水晃出来,滴在父亲后颈的皱纹里,像落了两滴春天的雨。
“轻点儿折腾你爸。”母亲在厨房剁饺子馅的声音穿过纱窗,案板咚咚响得像敲鼓。父亲却把报纸翻得哗啦响,鼻梁上的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宽宽的额头,在夕照里泛着暖黄的光,活像块刚出炉的烤年糕。林阳往我手里塞了块蓝色的油彩,我们昨天在文具店偷拿的,包装纸上还沾着半截透明胶。“画个戴帽子的太阳吧。”他的虎牙在余晖里闪了一下,像偷吃了蜂蜜的小熊。
蜡笔刚碰到父亲的头皮,他忽然抖了一下,报纸发出清脆的撕裂声。“痒。”他瓮声瓮气地说,却没抬头,报纸上的油墨蹭到下巴,像长了片灰扑扑的胡茬。我想起上周在巷口看见的修表匠,总把放大镜架在鼻尖,镜片上落着细细的灰,和父亲的眼镜一个样。林阳把调色盘举得更高了,里面的水映着天边的云,一会儿变成橘子,一会儿变成葡萄。
“爸,你知道落日为什么是红的吗?”我往他头上抹了团橘色,颜料顺着他耳后的褶子往下淌,像条走错路的小溪。父亲哼了声,报纸翻到国际新闻版,上面的外国地名我一个都不认识。林阳抢着说:“因为太阳要下班啦,脸红得像喝醉酒的王大爷!”我们俩笑起来,母亲在厨房骂:“小混球,再闹就没饺子吃。”
暮色越来越浓,父亲的光头渐渐变成调色盘。我用手指蘸着水,把红色和黄色晕开,像奶奶熬的小米粥,稠稠的,冒着热气。林阳突发奇想,把绿色颜料点在太阳穴上,说那是太阳长的草。父亲终于放下报纸,对着玄关的镜子照了照,镜片后的眼睛弯起来,像村口那座月牙桥。“像模像样。”他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光头,颜料蹭到掌心,又抹在我鼻尖上,“你们啊,就是我的活太阳。”
母亲端着饺子盘出来时,正好看见父亲顶着满头油彩站起来,夕阳从纱窗的破洞里钻进来,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会动的画。林阳突然指着影子喊:“快看!太阳长胡子了!”父亲的影子下巴上,果然有几道黑黑的线条,是刚才报纸上的油墨印。我们笑作一团,母亲也忍不住弯了嘴角,把醋瓶重重搁在桌上,溅出几滴酸溜溜的月光。
那天晚上,父亲戴着满是颜料的帽子去院子里乘凉,隔壁的张婶路过,吓得差点把手里的韭菜掉在地上。父亲却得意洋洋地说:“我家闺女给我画的落日,比电视里的好看。”星星出来时,他的光头还隐隐发亮,像盛着半盏银河。我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肥皂味和颜料味,忽然觉得,原来父亲的头,是世界上最温暖的画布。
如今我在城里的画室画画,常常对着空白的画布发呆。有次梦见父亲的光头,上面的落日还在轻轻摇晃,林阳的调色盘里盛着整个秋天的颜色。醒来时发现颜料蹭到枕头上,晕开的橘色像团小小的火焰,烧得心里暖烘烘的。原来有些颜色,早就刻进了骨头里,哪怕时光褪色,也永远鲜亮如初。
前几天给父亲打电话,他说家里的纱窗换了新的,再也没有夕阳漏进来。我笑着说:“等我回去,给您画个更大的落日,把整面墙都涂满。”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报纸翻动的哗啦响,又像是谁在偷偷抹眼睛。窗外的夕阳正浓,我忽然想念起那个被颜料弄脏的黄昏,想念父亲的光头在暮色里,像块温柔的磨刀石,把岁月磨得又圆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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