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年正月初一那场席卷整个罗家湾的同宗大拜年，终于在深夜的牌桌喧嚣和满仓叔家油汪汪的宵夜香气中落下了帷幕。
罗明醒来时，已是初二上午九点，冬日的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在堂屋泥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斑。宿醉的头痛像有把小锤子在太阳穴上轻轻敲打，他晃了晃脑袋，赶紧穿衣洗漱。
刚推开堂屋门，一股混合着劣质香烟、炒瓜子花生香气和孩子们嬉闹声的热浪就扑面而来。
堂屋里已经坐满了人。
三个半大小伙子正围着火盆烤火说笑，见他出来，齐刷刷站起来，脸上带着拘谨又亲热的笑容：
“明哥！”*3
是姑姑罗三英家的三个表弟：老大张磊（石头），老二张淼（小水），老三张鑫（金子）。姑姑比二叔罗东平小，比三叔罗南平大，在姊妹里排老三。
“石头，小水，金子。”罗明笑着招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姑爷和姑妈没过来？”他记得姑姑家离得不算太远。
“家里有客呢，娘让我仨先过来给大舅、大舅妈拜年。”张磊作为老大，代表回答。
“哦！那你们玩的开心点，当自己家。”罗明话音刚落，坐在另一边聊天的许凯（罗娟丈夫）和周剑雄（罗芳丈夫）也站起身打招呼。
“大哥。”两人异口同声。
“嗯嗯。”罗明点点头，目光扫过略显拥挤的堂屋，“芳芳和娟娟呢？”他问的是自己的两个妹妹罗芳和罗娟。
周剑雄笑着朝里屋努努嘴：“她们和大嫂，还有姑妈，在罗亮房间里开了一桌呢。”他指的是罗亮那间屋，此刻正传出隐约的麻将碰撞声和女人们的说笑声。
“哪个姑妈？”罗明一愣，刚才表弟们明明说姑姑罗三英没来。
“我小婶。”许凯接口道。他指的是许金平的妻子，许金平的老婆叫罗群英，是四爷爷的大女儿，罗明也是需要叫姑妈的。
“哦！金平姑爷呢？”罗明又问起许金平。
“他带着两个堂弟在振山叔家里呢，”许凯指了指院外，“好像也是开了牌局。”他说的堂弟是许金平的儿子许辉和许茂
“哦！哦！”罗明应着，目光落在满屋子乱窜的孩子身上。罗亮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逗弄着周剑雄带来的女儿周思（小名思思）。罗欣则缠着张淼要糖吃。罗浩一个人坐在嘎依里，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
“亮子！”罗明提高声音喊了一嗓子，“光顾着自己玩？没看见两个姐夫在这儿干坐着？去，带两位姐夫到西屋开一桌去！再把三爷爷家的罗小兵也叫来，凑一桌！”他语气带着点兄长惯有的命令口吻，随即又看向人高马大的张磊：“石头，你也来凑一角，陪姐夫们玩会儿？”
罗亮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脸上堆起笑：“哎！好嘞哥！剑雄哥，许凯哥，石头哥，走，西屋暖和！”他麻利地招呼着周剑雄、许凯和张磊往西屋走。
打发走了牌搭子，堂屋顿时清静了些，只剩女眷们的孩子和几个表弟。罗明转身回屋，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叠红纸包。他先走到三个表弟面前，一人塞了一个：“拿着，压岁钱，买点自己喜欢的。”
“谢谢明哥！”三个小伙子喜笑颜开，捏着厚实的红包，连声道谢。
接着，他蹲下身，对着正揪着罗亮衣角玩的小思思招招手：“思思，来，大舅也给压岁钱。”
小思思立刻松开小舅的衣角，像只小蝴蝶一样扑过来，甜甜地大声说：“大舅最好了！”她接过红包，宝贝似的捂在胸口。
出来找板凳的罗亮故意装作吃醋的样子，板起脸：“嘿，小思思，小舅就不好吗？早上小舅不也给你压岁钱了吗？还有你三个表舅，”他指着张磊他们，“不都给你了？”
小思思眨巴着大眼睛，看看小舅，又看看三个笑着看她的表舅，很认真地掰着小手指头数：“小舅好，石头表舅好，小水表舅好，金子表舅好……”然后，她抬起头，用那清脆得能滴出水来的奶音，无比真诚地宣布：“你们都好！等你们死了，我给你们戴孝！”
“噗——”
“咳咳咳……”
堂屋里瞬间响起一片憋笑和呛咳声。刚从里屋出来倒水的李秀云差点把暖水瓶摔了。张淼刚喝进嘴的一口水全喷了出来。
周剑雄更是脸都绿了，一个箭步冲过去捂住女儿的嘴，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哎哟我的小祖宗！瞎说什么呢！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年前他邻居家老人去世，小思思估计是跟着大人去吊唁，懵懵懂懂记住了“戴孝”这个词，觉得是件“好事”。
小思思被爸爸捂住嘴，大眼睛无辜地忽闪着，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玩布娃娃的罗欣（罗明女儿），似乎被妹妹的话“启发”了。
她放下娃娃，蹬蹬蹬跑到罗明面前，仰着小脸，也学着思思妹妹的样子，用同样稚嫩清脆的声音，无比认真地说：
“爸爸，小叔，”她指了指罗明和刚从西屋探出头来的罗亮，“我也给你们戴孝，我也要要压岁钱！”显然，她只抓住了“戴孝”和“给钱”之间模糊的关联。
堂屋里，短暂的死寂之后，爆发出再也压抑不住的大笑！连被周剑雄捂住嘴的小思思也跟着不明所以地咯咯笑起来。李秀云笑得扶着门框直不起腰。
张磊、张淼、张鑫三个小伙子笑得前仰后合。连在里屋打牌的女人们也被惊动，罗芳探出头来问：“笑啥呢这么热闹？”
罗明看着一脸天真、伸着小手要压岁钱的女儿，又看看尴尬得无地自容的周剑雄和懵懂的小思思，再瞅瞅笑得东倒西歪的众人，真是哭笑不得。他弯腰抱起女儿，在她粉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无奈又宠溺地叹道：
“小祖宗，这压岁钱啊，是盼着你们好好长大，可不是盼着我们‘走’啊！这话，以后可千万不能说了！”他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塞给女儿，“拿着，买糖吃，记住，要祝爸爸和小叔‘长命百岁’！”
罗欣那声脆生生的“长命百岁”像是驱散了最后一丝童言无忌带来的尴尬阴霾，堂屋里重新被喧闹温暖的年节气息填满。李秀云看着女儿搂着丈夫脖子的亲昵模样，脸上也漾开笑意，但随即被现实的忙碌拉回思绪。
“大明哥，”她走到罗明身边，声音压过孩子们的嬉闹，“你去给我担土（接手牌局），我得去灶房拾掇了，这都快十点了。”
罗明放下女儿，看了眼窗外的日头，有些诧异：“这么早？牌桌刚支棱起来。”他指了指西屋方向，那里已经隐约传来许凯催促罗亮“快出牌”的声音。
“早什么早？”李秀云白了他一眼，带着当家主妇特有的干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今天家里拢共要开三桌饭！你算算多少人？爸、妈、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姑姑家三个表弟、芳芳一家三口、娟娟两口子、加上咱们自己家……还有亮子、罗俊、罗敏、罗红、罗涛……这还不算万一其他房头再过来拜年的叔伯兄弟！不早点准备，到时候手忙脚乱，让人看笑话？”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解下刚才看牌时套上的碎花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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