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惊心动魄的对视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陈小雨像是被那目光灼伤,又像是被自己这大胆的举动吓到,
猛地低下头去,速度快得几乎要扭伤脖子。
她细瘦的肩膀控制不住地簌簌发抖,搁在腿上的双手死死攥成了拳头,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变形,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
她把自己缩得更小,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地板缝里。
死寂。
餐桌上那点虚假的热闹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空般的沉默。
暖气片里的水流声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哗啦啦地响着,像是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李妍停下了筷子,疑惑地抬眼看看父亲骤然失色的脸,
又看看对面抖成一团的陈小雨,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林晓梅夹菜的动作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眼神在丈夫和小雨之间狐疑地逡巡。
就在这令人心脏停跳的寂静里,
一个温和得如同春日暖阳的声音,轻柔地响起,打破了僵局:
“怎么了国栋?”
张淑芬微微倾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关切,
目光落在他面前的骨碟上,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在询问饺子咸淡,
“吃到什么硌牙的东西了?该不会是……包进硬币了吧?我记得以前过年,老人们图吉利,常这么干呢。”
她的声音不高,
却像一把精准的柳叶刀,划破了紧绷到极致的气氛,
也像一层柔韧的丝网,瞬间将那“救命”的惊雷包裹、消解于无形。
她甚至体贴地拿起公筷,作势要去拨弄李国栋骨碟里的残渣,想要“看看”那枚想象中的“硬币”。
李国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
张淑芬的反应太快了,太自然了,自然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硬币”,
不仅为他的失态找到了一个最“合理”、最“温馨”的解释,
更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将陈小雨那血淋淋的求救信号,强行按回了黑暗的深潭!
他猛地抬手,几乎是本能地,一把盖住了自己的骨碟!
动作突兀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防御性。
“没……没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喉咙发紧,
“可能……可能是块没化开的姜粒,或者小骨头渣子。”
他不敢看张淑芬的眼睛,那温柔的目光此刻比任何刀锋都锐利。
他迅速用筷子将那沾着油污的纸卷连同饺子残渣搅在一起,胡乱地拨到骨碟一角,
然后端起旁边装着醋的小碟子,手腕一翻,深色的醋液倾泻而下,
瞬间将那小半碟东西淹没、浸泡在酸涩的液体里。
字迹迅速被洇染、模糊、溶解,
那触目惊心的“救命”二字,在醋汁的掩盖下,化作一团难以辨认的污迹。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对着张淑芬,也对着所有人:
“没事了,虚惊一场。吃饺子,快趁热吃。”
他重新拿起筷子,伸向盖帘,手指却抖得几乎夹不住饺子。
“哦,是姜粒啊?吓我一跳。”
林晓梅似乎松了口气,重新挂上笑容,
“国栋你也是,大惊小怪的,害得妈都担心了。”
她嗔怪地看了李国栋一眼,又热情地招呼李妍和小雨,
“妍妍,小雨,别愣着,多吃点啊!”
李妍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带着探究和一丝了然,终究没说什么,低下头继续拨弄碗里的饺子,却没有再吃。
陈小雨依旧保持着那个几乎要埋进碗里的姿势,肩膀的颤抖似乎平复了些,
但攥紧的拳头一直没有松开,泄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
张淑芬没有再追问,只是温婉地笑了笑,
重新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夹起一个饺子,姿态从容优雅,仿佛刚才那一幕微小的波澜从未发生。
她甚至还带着一丝鼓励的微笑,
对李国栋点了点头,仿佛在嘉许他“处理”得很好。
这顿饭的后半程,在一种诡异而沉重的氛围中草草结束。
暖黄的灯光依旧明亮,却再也无法驱散每个人心头的阴霾。
李国栋味同嚼蜡,食道里像是堵着一团冰冷的湿棉花。
他眼角的余光时刻留意着陈小雨,那个小小的纸团带来的冲击如同烙印刻在脑中。
而张淑芬那洞悉一切般的温和目光,则像无形的枷锁,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压抑。
李妍的沉默如同无声的诘问。
林晓梅刻意维持的欢声笑语,此刻听来更像是对这精心构筑的虚假乐园最尖刻的讽刺。
当最后一只饺子消失在张淑芬的碗中,这场名为“团圆”的冬至宴终于落下帷幕。
李妍立刻起身,低声说:
“爸,我学校还有事,先回去了。”
她的声音平板,没有看任何人,迅速穿好外套,几乎是逃离般地消失在门外。
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李国栋帮着收拾碗筷,手指碰到冰冷的瓷盘边缘,也像是碰到了一层寒霜。
他不敢再看陈小雨,也不敢再看张淑芬。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缘的人,脚下精心伪装的岩石正在寸寸碎裂,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名为“真相”的黑暗深渊。
而那张被醋汁泡烂的纸条,就是第一道无法弥合的、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彻底撕碎了“家”的幻象。
这个看似温馨的屋檐下,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阴谋气息,
而那个发出求救信号的女孩,此刻就瑟缩在这片阴影之中,像一只等待被黑暗吞噬的幼鸟。
夜深了,寒意更重。
李国栋躺在次卧陌生的床上,林晓梅在身边已然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
他却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
窗外的风声如同呜咽,又像低语。
那个被醋泡烂的纸卷,陈小雨那双盛满恐惧与火焰的眼睛,张淑芬温和却冰冷的注视……
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放大。
这不是结束,仅仅是一个开始。
一个被“救命”二字强行撕开的、通往更黑暗境地的入口。
他蜷缩起身体,仿佛这样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和恐惧。
明天?明天等待他的,绝不仅仅是搬家的混乱。
这囚笼的铁门,正随着那张纸条的暴露,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而前路,只有一片未知的、更浓重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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