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走廊的空气凝滞着消毒水和衰老的气息。
李国栋独自坐在靠墙的硬塑椅上,日光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花白的鬓角和微驼的背上。
他摊开的手掌心里,静静躺着那个小小的香囊,粗棉布缝制,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边,一股陈旧却执拗的茉莉干花香,丝丝缕缕,缠绕不去,像一道无形却沉重的锁链,将他拖拽回那个充斥着欺骗、药味和碎裂亲情的地狱般的“家”。
护工那句职业性的“节哀”还在耳畔回响,空洞得如同打在棉花上。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李妍和陈小雨的身影出现在转角,两人的脸上都带着一路奔波的仓皇与惊疑。
“爸!”
李妍几步抢到跟前,声音发紧,目光迅速扫过父亲疲惫灰败的脸,最终定格在他手心里的香囊上,
“她…真的走了?”
李国栋迟缓地抬起头,眼神有些空茫,仿佛需要时间才能聚焦到女儿脸上。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他的视线越过李妍的肩膀,落在她身后一步的陈小雨身上。
小雨的脸色比李妍更白,像一张脆弱的纸。她紧紧抿着唇,身体绷得很直,眼神却像受惊的小鹿,在接触到李国栋的目光时飞快地垂了下去,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缕茉莉香固执地弥漫着,诉说着刚刚终结的故事。
“李先生,”
一个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护工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声音温和而程式化,
“张淑芬女士的后事手续,需要您作为登记的联系人签几份字。另外,这是她入院时登记的个人物品清单,您确认一下。”
护工将文件夹和一支笔递过来,指着几处需要签名的地方。
李国栋接过笔,指尖冰凉。他翻开那页所谓的“遗物清单”,上面寥寥几行字:
病号服两套,软底布鞋一双,老花镜一副,褪色旧手帕一条。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清单底部有空格,需要家属确认签字。
“就…这些?”
李国栋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许久未曾开口。
护工点点头:
“是的,张女士入院时非常抗拒,几乎没带什么东西。我们按照流程登记的就这些。至于这个香囊,”
她指了指李国栋手里的东西,
“算是她贴身之物,不在清单上,按她最后的意思,是交给您的。”
护工顿了顿,补充道,
“她最后这段时间,意识其实很模糊了,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也只是看着窗外,手里一直攥着这个,攥得很紧。”
“她有没有…说什么?”
李妍忍不住问,语气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甚至是一丝不甘。
护工想了想,摇摇头:
“没有留下清晰的话语。只是…有时会无意识地发出一些很轻的音节,像叹气,又像…像在叫一个名字?‘阿…秀…’?也许是听错了。”
她不确定地说。
“阿秀”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入在场三人的心脏。
李妍的脸色沉了下来,陈小雨猛地抬起了头,眼中瞬间涌起一片激烈的水光,又被她死死压了下去,只剩下通红的眼眶。
李国栋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在那份冰冷的清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沉重而歪斜。
“手续办好了。后续如果需要火化证明或者墓地安排,再联系我们就行。”
护工收起文件夹,职业化地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
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三人,以及那挥之不去的茉莉香。
李妍看着父亲签完字后更加佝偻的背影,一股无名火混杂着巨大的悲哀冲上心头。
“她凭什么?”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刀刃般的锐利,打破了沉寂,
“她把我们所有人拖进地狱,毁了爸爸你半辈子,害死了她自己的女婿,连小雨…小雨都被她…”
她说不下去了,胸口剧烈起伏,目光狠狠刺向那个小小的香囊,
“她凭什么攥着这个破东西,凭什么最后还要提…提奶奶的名字?她有什么资格说‘对不起’?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抹掉一切吗?”
她的质问在走廊里激起微弱的回音,带着痛楚的控诉。
李国栋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那个香囊攥得更紧了些,粗糙的布料硌着他的掌心。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疲惫至极:
“人都走了…妍妍,说什么都没用了。她…也是个病人,很重的病。”
他想起那些来自不同精神病院的病历,那些诊断书上冰冷的专业术语——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偏执型人格障碍、创伤后应激障碍……它们像一张巨大的、扭曲的网,困住了张淑芬的一生,也将靠近她的人无情地裹挟进去,撕扯得血肉模糊。
“病?”
李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
“是病就能成为她作恶的理由吗?爸!她差点害死爷爷!她给你下药!她把我们家搅得天翻地覆!小雨…”
她看向一旁死死咬着嘴唇、身体微微发抖的小雨,
“小雨被她逼成什么样了?这些,是一句‘她有病’就能轻轻揭过的吗?”
陈小雨的身体剧烈地颤了一下。李妍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打在她心上。那些被操控、被当作工具、在恐惧和良知间挣扎的日日夜夜再次翻涌上来。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投向李国栋手中的香囊,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豁出去的决绝:
“给我看看。”
李国栋愣了一下,看向小雨。女孩的眼睛通红,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躲闪,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执拗。
他沉默片刻,缓缓将香囊递了过去。
小雨接过那个散发着陈旧茉莉香的小布包,手指触碰到粗糙布料的瞬间,指尖冰凉。
她低头看着它,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恨意、悲哀、一丝残留的恐惧,还有某种更深沉、更难以言说的东西在眼底翻腾。
她不像李妍那样激烈地质问,只是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香囊的表面,仿佛要透过这层布,触摸到那个已经冰冷的人最后残留的温度和执念。
“这里面…是什么?”
她低声问,声音沙哑。
李国栋摇摇头:
“护工说,是她一直攥着的。我没拆开。”
他的目光也落在香囊上,带着同样的困惑和一种宿命般的沉重。
那个在轮椅扶手上刻下的“对不起”,那个临终前还攥在手里的香囊,是张淑芬在彻底沉入黑暗前,试图留下的最后一点什么?
是忏悔?还是执念未消?
小雨没有再问。她盯着香囊看了一会儿,忽然做了一个让李国栋和李妍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开始笨拙地去解香囊口那根早已磨损、打了死结的细棉绳。
她的动作很慢,很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细绳缠绕得死紧,仿佛代表着主人至死不肯松手的执拗。
走廊里静得可怕,只有小雨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棉绳被一点点、艰难地拉扯的细微声响。
终于,“啪”的一声轻响,几乎微不可闻,死结被硬生生地拽开了。香囊口松脱开来。
没有预想中干枯的茉莉花瓣倾泻而出。小雨将香囊口朝下,对着自己摊开的手心,用力抖了抖。
一块沉甸甸、带着冰冷金属触感的东西掉落在她的掌心。
是一块长方形的金属牌子。边缘磨损得厉害,棱角不再分明,表面布满了深褐色的锈迹和划痕,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牌子上深深镌刻的字迹,却顽强地穿透了岁月的侵蚀,清晰地显现出来:
【红星纺织厂 张淑芬 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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