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砾堆在春日下泛着灰白,野草从断壁残垣的缝隙里钻出,覆盖了昔日房屋的轮廓。风卷起细微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这片沉寂的土地。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朽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若有似无的甜香。
李妍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废墟一角——几丛野茉莉正顽强地挺立在碎砖乱石之间。
细小的白色花朵在春风里轻轻摇曳,那倔强的香气,淡而清冽,正是记忆深处最熟悉也最刺鼻的烙印。
“妍姐,机位定这里行吗?”
陈小雨的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蹲在地上,小心地帮李妍整理着三脚架延伸出来的电缆,动作利落。
比起两年前那个塞给李国栋铁盒、在法庭上放出致命录音的苍白少女,如今20岁的小雨身形抽高了些,脸颊有了点健康的润泽,只是眼神深处那抹过早沉淀的疲惫和警觉,如同旧伤疤,并未完全褪去。
“就这儿,视野开阔,那几丛茉莉也能框进去。”
李妍调整着手中专业单反相机的参数,镜头冷静地扫过废墟和远处新建小区冰冷的高楼轮廓线。
她穿着利落的工装外套,长发随意挽起,手腕上那道浅浅的旧疤早已被时光磨淡。
“你哥他们到了没?”
“到了到了!”
一个爽朗的男声响起。
李国栋的儿子李浩,推着一辆轻便的婴儿车,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石坑洼走了过来。
他身旁跟着妻子小雯,一个笑容温婉的年轻女子。
婴儿车里,一个裹在鹅黄色小毯子里的胖娃娃正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拳头,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世界。
“哎哟,我们小太阳也来啦!”
李妍脸上终于绽开一个真心的笑容,放下相机迎上去,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婴儿柔嫩的脸颊。
小家伙咯咯笑起来,小手胡乱地抓向她的手指。
“小家伙精神着呢,一路都没睡。”
小雯笑着,目光带着善意投向稍显局促的陈小雨,
“小雨,今天气色真好。”
“谢谢雯姐。”
小雨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浅淡却真实的微笑。
她下意识地看向婴儿车里的孩子,眼神复杂。
这个小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与那个充满算计和毒药的过去最决绝的分割线。
“爸呢?”
李浩环顾四周,没看到李国栋的身影。
“说是在家陪爷爷做复健,晚点过来。”
李妍解释道,语气平静。
李国栋的记忆如同被虫蛀的树叶,遗忘的孔洞日渐扩大,阿尔茨海默症的阴云缓慢却不可阻挡地笼罩下来。
那场风暴卷走了拆迁款,也卷走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关于“家”的完整图景。
他更多的时间停留在更久远的过去,停留在“阿秀”模糊的影像里,对“张淑芬”和“林晓梅”这两个名字,反而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只剩下混沌的轮廓和难以名状的情绪碎片。
今天这片承载了太多不堪记忆的土地,不来也好。
“哦。”
李浩点点头,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随即被儿子的咿呀声转移了注意力。
他弯腰把儿子从婴儿车里抱出来,高高举起,引得小家伙兴奋地蹬着小腿。小雯拿出手机,笑着记录这温馨一刻。
陈小雨站在几步之外,静静看着,阳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
这热闹似乎与她隔着一层透明的膜,她身处其中,却又仿佛游离其外。直到小雯笑着招呼:
“小雨,快来,帮我们和小太阳拍几张!”
小雨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过去,接过小雯的手机。
她认真地找着角度,指挥着:
“哥,头再低一点,对,看着宝宝笑……雯姐,你站这边,光线好……”
她的声音渐渐放松下来,指尖在屏幕上轻点。
当那一家三口的笑容定格在手机屏幕里时,一丝暖意悄然爬上小雨的嘴角。
李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支好三脚架,拧紧云台旋钮,动作沉稳有力。当年那个在卫生间镜前与小雨无声对峙、在暴食深渊中挣扎、在催吐中吐出带血线索的女孩,如今将所有的痛苦、困惑与追问都淬炼成了镜头后的眼睛。
她的纪录片《茉莉巷的合租家庭》不仅是一份冰冷的证词,更是她自我救赎的仪式。
“好了,主角们,”
李妍拍了拍手,声音清晰地在空旷的废墟上响起,
“该我们了。”
她指向三脚架上的相机,
“定时设好了,十秒。位置按刚才说的,哥一家在中间,我和小雨站两边。”
众人依言站定。
李浩抱着儿子,小雯紧挨着他,脸上是安稳的幸福。李妍站在李浩的左侧,嘴角带着摄影师特有的、略带审视的弧度。陈小雨则站到了最右侧,靠近那片在风中簌簌作响的野茉莉。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双手在身侧微微握紧,又缓缓松开。
风拂过,野茉莉细碎的花瓣轻轻颤抖,那熟悉的、带着旧日阴影的香气更加清晰。小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洁白的花朵上。
一瞬间,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翻腾:
外婆张淑芬递来的那杯42度的茉莉花茶,熨烫衬衫上残留的茉莉皂香,病床上用左手刻下的“对不起”,护工转交的那个散发着陈旧干花香气的香囊,以及香囊里那块冰冷沉重的“红星纺织厂 张淑芬 1987”的厂牌……
那香气曾是她童年里最温暖的伪装,也是后来所有恐惧和背叛的注脚。
如今,它依旧存在,却来自这片瓦砾,以一种野蛮、原始、不受任何人掌控的方式生长着,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生命力。
“看镜头!”李妍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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