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五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官道旁的柳树抽出了新芽,风里带着一股泥土的腥甜味。一支乞丐队伍正沿着官道慢吞吞地朝着应天府的方向挪动。队伍的末尾,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树枝抽打着地面。
他身上那件破烂到看不出原色的“衣服”,其实是几块破布条胡乱系在一起的,勉强能遮住要害。一双脚上裹着烂布,走一步,渗出一点血印。
这人,正是失踪了大半年的临淮王,朱剩。
从洪武四年冬天被“流放”到现在,整整半年。他从山西一路向南,起初还想着靠王爷的身份和脑子里的“先进经验”搞点盘缠,结果发现,在老朱绝对的皇权和拱卫司那帮不讲武德的孙子面前,他的一切手段都像个笑话。
毛骧那帮人,就跟跗骨之蛆一样,阴魂不散。
他混进商队,商队半路被打劫,只劫他一个人。他去赌场出千,刚赢了钱,出门就被个“疯婆子”抱住大腿喊相公,钱被摸得一干二净。
最后,他悟了。
想躲过这帮专业特务的追踪,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抛弃“朱剩”这个身份。
于是,他心一横,往泥地里打了个滚,弄了身乞丐的行头,找了个最大的乞丐团伙就钻了进去。
你毛骧再牛,还能从几百个臭乞丐里,把一个同样臭烘烘的王爷给认出来?
事实证明,这招真管用。当他彻底融入“丐帮”,每天只想着从哪户人家门口能讨到半块馊馒头时,那种如芒在背的监视感,终于消失了。
这一路,他从山西要饭要到山东,又从山东要饭要到南直隶。从一个细皮嫩肉的王爷,活活变成了一个经验丰富、业务熟练的资深乞丐。
“朱元璋……你个老匹夫……”朱剩磨着后槽牙,低声咒骂。这半年来,这几个字他已经在心里念叨了不下几万遍。
他发誓,等他回到应天府,第一件事,就是冲进皇宫,把他那条被毛骧偷走的、最后的裤衩子,从老朱的龙椅上扒下来!
……
与此同时,应天府,神机营校场。
数千名神机营士兵排列成整齐的方阵,气势肃杀。
高台之上,朱元璋负手而立,身旁站着一个面容冷峻、眼神桀骜的汉子,正是被“软禁”了数月的王保保。
这几个月,朱元璋并没有把他关进天牢,反而好吃好喝地供着,就是不让他见妹妹。
王保保从一开始的每日在宫门前叫骂,到后来的沉默对抗,性子里的棱角,似乎被一点点磨平。
今天,朱元璋把他带出了客栈。
“王将军,看看咱大明的神机营,如何?”朱元璋指着下方的军阵,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傲然。
王保保目光扫过,眼神微微一凝。他看到了那些士兵人手一杆的火铳,还有旁边一字排开、乌黑狰狞的火炮。身为一代名将,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些武器的可怕。
“砰!砰!砰!”
随着指挥官一声令下,前排的火铳手齐齐开火。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硝烟弥漫,百步之外的靶子应声倒下一大片。
紧接着,是火炮的怒吼。
“轰——!”
大地仿佛都在颤抖,远处的土坡被炸开一个巨大的缺口,土石翻飞,声势骇人。
王保保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震惊的表情。
他在草原上纵横无敌,靠的是骑兵的机动和悍不畏死的勇士。可是在这种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再勇猛的骑兵,冲上去也只是靶子。
“咱知道,你用兵如神,徐达都对你赞不绝口。”朱元璋转过头,看着他,“但时代变了。血肉之躯,终究敌不过钢铁。咱给你看这些,不是炫耀,是想告诉你,北元,回不去了。但你,还有机会选择另一条路。”
王保保沉默了许久,沙哑着嗓子开口:“你想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朱元璋的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咱要你,做咱大明镇守北疆的利刃!替咱,看着草原!只要你点头,你妹妹,咱不仅让她见你,咱还亲自为她指婚,让她做我朱家的媳妇,享一世荣华!”
……
临淮王府。
观音奴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一个绣了一半的香囊,却迟迟没有落针。
自从朱剩离开,已经快半年了。
起初,她还每天盼着。可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直到胖子从山西布政使那里辗转得到消息,说王爷在山西待了没几天就“私自”离开,不知所踪。
这下,整个王府都慌了。
“失联”两个字,像一块巨石,压在观音奴的心头。
她坐立不安,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人也清瘦了一圈。胖子和小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毫无办法。
终于,观-音奴下定了决心。她换上一身素雅的衣服,第一次主动踏出王府,乘着马车,直奔皇宫而去。
坤宁宫内,马皇后看着眼前这个眼圈泛红、一脸憔悴的姑娘,心疼地拉住了她的手。
“好孩子,可是为了剩儿的事来的?”
观音奴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马皇后叹了口气,从一个精致的木盒里,拿出几封信,递给她:“你看看这个,就放心了。”
观音奴疑惑地展开信件,只见上面用简短的文字,记录着朱剩这一路“悲惨”的经历。
“……临淮王扮作商贩,被‘劫’。”
“……临淮王入赌场,钱财尽失。”
“……临淮王混入丐帮,已出山东地界,目前安全。”
信的落款,是仪鸾司的密印。
观音奴提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只要人没事就好。她看着信上那些描述,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脑海里甚至能想象出朱剩那气急败坏的样子。
“这孩子,是重八故意在磨他的性子。”马皇后慈爱地看着她,“你呀,也别太担心了。”
观音奴脸上一红,低着头,小声道:“谢干娘。”
“傻孩子。”马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话锋一转,柔声问道:“剩儿也老大不小了,你……可想着跟他成亲,早日把名分定下来?”
轰!
观音奴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手里的信纸都快被她攥烂了。
她低着头,不敢看马皇后,也不点头,也不摇头,一颗心如同小鹿乱撞。
马皇后看着她这副娇羞的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笑得愈发温柔。
观音奴在坤宁宫待了小半个时辰,临走的时候,脸还是滚烫的。她走到宫门口,才像是鼓起了毕生所有的勇气,回头对马皇后细若蚊蚋地说了一句:
“全听……干娘的话。”
说完,便逃也似的上了马车。
马皇后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如春日暖阳。
……
傍晚,夕阳如血。
应天府巍峨的城墙,在余晖的映照下,像一头匍匐的巨兽。
城外五里的官道上,朱剩停下了脚步。
他望着那座既熟悉又陌生的雄城,半年来所受的委屈、憋屈、愤怒、饥饿、寒冷……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他想起了自己枕头下被偷走的第一袋金叶子。
想起了怀里不翼而飞的银票。
想起了被野狗叼走的干粮。
想起了顺水漂走的发髻。
想起了那个撞了他一下,就连人带摊子一起消失的“小贩”。
最后,他的思绪定格在了山东那个破庙里,那阵让他毕生难忘的、吹过胯下的冷风。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仰天长啸,声音凄厉,带着无尽的悲愤,响彻云霄。
“朱元璋!你个老匹夫!还我裤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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