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霓裳羽衣曲
第三十九章 建中初政
第一节:新君锐气
大历十四年(779年)五月,唐德宗李适在肃杀与希望交织的气氛中登基。这位新皇帝与他的父亲代宗截然不同,代宗历经患难,性格中多了几分隐忍与妥协,而德宗正值壮年,亲历了帝国由盛转衰的全过程,对藩镇跋扈、宦官干政、财政困窘有着切肤之痛,其内心深处燃烧着强烈的中兴欲望,性格刚毅果决,甚至有些急切。
登基伊始,德宗便雷厉风行地推行了一系列新政,试图一扫代宗朝后期的暮气。他首先在人事上动刀,罢免了以文采着称但政见保守、处事圆滑的宰相常衮,因其在代宗丧仪细节上对德宗有所轻慢。取而代之的,是提拔以吏干闻名、性格刚直的河南少尹崔佑甫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这一信号明确宣告:新朝需要的是能臣干吏,而非文学弄臣。
紧接着,德宗接连颁布敕令,展现新气象:
其一,下令罢止诸州府、诸使乃至新罗、渤海等国的岁贡鹰鹞、犬豹等玩物,将宫中五坊豢养的鹰犬尽数放生。
其二,裁撤宫中梨园使及乐工三百余人,将所属音乐、杂戏等道具放出宫廷,任由百姓取用。
其三,放出宫女百余人,命其归家婚配。
其四,禁止王公百官及天下长官进献珍玩异器。
其五,以身作则,厉行节俭,减省宫中用度。
这些措施,如同清风拂过久闭的殿堂,令朝野士民精神为之一振。天下人仿佛看到了一位效仿太宗、玄宗的英主,对“建中”这个年号充满了期待。
第二节:理财安民
德宗深知,任何政治军事上的作为,都离不开坚实的财政基础。大历年间,虽有名臣刘晏改革漕运、盐法,支撑了朝廷运转,但地方割据、战事频仍,国库依然空虚,百姓负担沉重。要重振中央权威,必须改革财政,富国强兵。
他继续重用和倚赖刘晏,使其全面负责东南漕运、盐铁专卖、常平仓等经济命脉。同时,他注意到了另一位才华横溢却因元载案被贬的财政专家——杨炎。
杨炎,凤翔天兴人,仪表堂堂,文笔雄赡,更精于理财。他曾是元载心腹,元载败后遭贬斥。德宗爱其才,且欲平衡朝中势力,不顾崔佑甫的反对,毅然将杨炎从道州司马任上召回,授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与崔佑甫并相。
杨炎拜相后,果然不负德宗所望,提出了其思虑已久的重大改革方案——两税法。他上疏痛陈租庸调制的弊病:“开元中,玄宗修道德,以宽仁为本,不为版籍之书。人户浸溢,堤防不禁。丁口转死,非旧名矣;田亩移换,非旧额矣;贫富升降,非旧第矣……而户部岁以空文上之。” 指出均田制破坏后,旧税制已是名存实亡,只会加重贫苦百姓的负担。
他主张:
“凡百役之费,一钱之敛,先度其数而赋于人,量出以制入。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不居处而行商者,在所郡县税三十之一,度所与居者均,使无侥利。居人之税,秋夏两征之,俗有不便者正之。其租庸杂徭悉省,而丁额不废,申报出入如旧式。”
这便是着名的“两税法”。其核心在于,放弃以人丁为本的征税方式,改为以资产(土地、财产)多寡为征税标准,每年分夏、秋两次征收,简化税制,扩大税基(将客户纳入征税范围),增加中央财政收入。
德宗力排众议,批准了杨炎的方案。建中元年(780年)正月,两税法正式颁行天下。此法的推行,在一定时期内确实起到了“天下便之”的效果,朝廷财政收入显着增加,为德宗后续的施政提供了物质保障。然而,其“量出制入”的原则,也为日后税额的不断加重埋下了伏笔,而地方官吏在评定资产等第时,也难免产生新的不公与腐败。
第三节:抑制藩镇初尝试
有了相对充裕的财力支撑,德宗开始将目光投向那些桀骜不驯的藩镇。他深知,不收回藩镇之权,中兴只是空谈。但他也吸取了父亲代宗征讨田承嗣失败的教训,并未贸然对最强的河朔三镇动手,而是选择了两个相对薄弱、且近期有可趁之机的目标。
第一个目标是汴宋镇周边的不稳定因素。德宗利用汴宋节度使刘玄佐(即李勉部将,平定李灵曜后镇守汴宋)对朝廷的恭顺,以及淄青李正己的年老多病(李正己于建中二年卒),加强了对漕运沿线的控制,并试图削弱淄青镇的势力。
第二个,也是更重要的目标,是位于帝国腹心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梁崇义镇守襄阳(今湖北襄阳)十余年,虽表面上尊奉朝廷,但“地险兵强,根蒂深固”,法令、官爵、甲兵、租赋皆专于己,与河北诸镇无异。德宗视其为心腹之患,必欲除之而后快。
建中二年(781年),机会来临。成德节度使李宝臣病死,其子李惟岳秘不发丧,仿照河朔故事,上表请求继承父位。与此同时,淄青李正己也病死,其子李纳同样上表求袭位。
这正是一个试探诸镇、打破“父死子继”潜规则的绝佳时机!德宗在朝会上态度坚决,厉声道:“贼本无资,假我土地,凭我爵禄,聚其凶党。今者藩臣合谋,共为表里,意欲何为?朕嗣守洪业,君临万方,惟法是执,惟贤是任。岂有山河之险,可资凶徒;爵禄之荣,可私不肖!”
他断然拒绝了李惟岳、李纳的请求。
这一决定,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朝廷与河北、山东强藩之间,维持了十余年的脆弱平衡,被彻底打破。战争的阴云,再次笼罩在帝国上空。
第四节:党争初现
然而,就在德宗摩拳擦掌,准备对藩镇采取强硬措施之际,朝堂内部的裂痕却开始显现。宰相崔佑甫与杨炎,因政见、性格乃至权力之争,关系迅速恶化。
崔佑甫为人刚直,选拔官员多取寒门才俊,且对德宗过于急切的做法时有劝谏。而杨炎则恃才傲物,心胸狭隘,且对曾因元载案牵连被贬一事耿耿于怀,尤其怨恨当时负责审讯的吏部尚书刘晏。
杨炎利用德宗对刘晏曾与宦官刘清潭关系密切(曾参与议立太子,有拥立韩王李迥的嫌疑)的猜忌,不断进谗言,称刘晏“动摇社稷”。德宗虽未全信,但心中已存芥蒂。
建中元年(780年)正月,就在推行两税法的同时,德宗采纳杨炎建议,罢免了刘晏所担任的转运、租庸、青苗、盐铁等使职,贬为忠州刺史。杨炎仍不罢休,必欲置之死地。他任命与刘晏有私怨的庾准为荆南节度使,监视刘晏。不久,庾准便诬告刘晏在忠州“怨望,欲归朝,且漏禁中语”。杨炎借此作证。
德宗盛怒之下,未经详查,便秘密派遣宦官至忠州,赐刘晏自尽。天下闻之,皆以为冤。刘晏之死,不仅是帝国失去了一位卓越的理财家,更标志着德宗朝党争的开启和皇帝本人猜忌性格的显露。杨炎虽一时得逞,但其专权跋扈、构陷同僚的行径,也引起了德宗的警惕和其他朝臣的不满。
建中初政,在表面的锐意进取之下,已是暗流涌动。德宗的雄心、财政的改革、对藩镇的强硬,与朝堂的党争、皇帝的猜忌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复杂而危险的图景。帝国这艘巨轮,在一位意图拨正航向的船长指挥下,正加速驶向一片充满未知与风暴的水域。
(第三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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