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霓裳羽衣曲
第四十七章 永贞昙花
第一节：宫车晏驾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长安的严寒尚未褪去，大明宫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紧张与沉寂之中。德宗皇帝李适已病重多日，卧榻不起。这位在位二十六年，历经藩镇叛乱、京师失守、流亡播迁的帝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身边环绕的只有他最信任的宦官——左神策护军中尉窦文场、右神策护军中尉霍仙鸣，以及侍疾的妃嫔。
宫禁之内，暗流汹涌。最焦灼的，莫过于太子李诵。时年四十四岁的太子，已居储位二十六年，本应正值盛年，却因去年九月突如其来的一场“风疾”，导致半身不遂，言语蹇涩，无法正常处理政务，更难以与人顺畅交流。此刻，他僵卧于东宫，心中明了父皇大限将至，却因身体之困，连侍奉榻前都显得困难，更遑论在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有所作为。
德宗晚年，猜忌日深，尤其对东宫防范甚严。太子身边的近臣，如王伾、王叔文等人，虽才学出众，深得太子信任，却因地位不高，难以介入中枢决策。而窦文场、霍仙鸣等宦官，掌控神策军，把持宫禁，他们的态度，在此时显得至关重要。
正月二十三日，德宗皇帝驾崩于会宁殿。按照礼制，宦官们秘不发丧，首先紧急通报的，并非外朝宰相，而是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等人。在德宗灵前，一场关于皇位继承的激烈争论骤然爆发。
有宦官揣摩上意（或别有用心），提出：“禁中议所立尚未定。”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凝固。这意味着，有人可能想抛开病重的太子，另立新君！翰林学士卫次公厉声抗言：“太子虽有疾，地居冢嫡，中外属心。必不得已，犹应立广陵王（太子长子李纯）。不然，必大乱！” 郑絪等人随即附和。掌握军权的宦官们，见外朝学士态度坚决，且太子李诵名分早定，并无明显过失，最终同意拥立太子。
于是，在郑絪等人于金銮殿草拟遗诏的同时，宦官们率神策军至东宫奉迎太子。当神情悲戚、口不能言的太子李诵被内侍用软舆抬入太极殿，在德宗灵前告哀，并于两仪殿素服接见百官时，一场潜在的宫廷政变才被消弭于无形。正月二十六日，太子李诵即位，是为唐顺宗。
第二节：二王用事
顺宗即位，但沉重的风疾使他无法亲理万机。他深居帘帷之后，政事多倚赖他在东宫时便极为信任的两位侍臣：王叔文与王伾。
王叔文，越州山阴人，以棋艺待诏翰林，初入东宫；王伾，杭州人，以书法待诏。二人虽出身寒微，职位清闲，却胸怀大志，常与太子议论时政，对德宗晚年的弊政，如宫市、五坊小儿害民、宦官专权、藩镇割据等，深恶痛绝。他们周围，聚集了一批年轻有为、锐意进取的官员，如韦执谊、陆质、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等，时人称之为“二王、刘、柳”集团，或依其成员数量，称“二王八司马”（此乃后话）。
顺宗即位后，立即超擢王叔文为起居舍人、翰林学士，王伾为左散骑常侍、翰林待诏。韦执谊因门第较高，被迅速提拔为尚书左丞、同平章事，出任宰相，作为他们在外朝的代表。而实际的决策核心，则是由王叔文在翰林院定夺，王伾往来于宫中与翰林院之间传递信息，形成了一套绕过传统宰相和宦官体系的特殊决策机制，史称“王叔文用事，……朋党喧哗，荣辱进退，生于造次，惟其所欲，不拘程式。”
革新派掌权，雷厉风行，一系列革除弊政的诏令，如同久旱后的甘霖，颁行天下：
其一，罢禁宫市。这道德宗时期为害最烈的弊政，被首先废除，长安市民闻之，欢呼雀跃。
其二，罢五坊小儿。将这些横行街市、鱼肉百姓的宦官爪牙尽数驱逐，人心大快。
其三，罢盐铁使月进钱。停止地方盐铁使为讨好皇帝而进行的额外进奉，减轻财政掠夺。
其四，放出宫女三百人，教坊女乐六百人，听其归家，以示体恤。
其五，追召忠贤。征召在德宗朝被贬黜的陆贽、阳城等正直之臣回京（然诏书未至，陆贽已卒于忠州）。
这些措施，切中时弊，大得人心，朝野为之翕然称颂，仿佛看到了一丝政治清明的希望。
第三节：剑指藩阉
然而，“永贞革新”的核心目标，远不止于革除这几项弊政。王叔文等人有着更宏大的抱负，那便是解决困扰大唐帝国最根本的两个问题：宦官专权与藩镇割据。
要动这两大毒瘤，首先必须掌握军权。当时禁军乃至天下精兵，皆由宦官通过神策军系统掌控。王叔文深知其中利害，他采取了一个迂回策略。贞元二十一年（805年）三月，他任命其亲信、右金吾大将军范希朝为右神策统军，充左右神策、京西诸城镇行营兵马节度使；以韩泰为其行军司马，试图以此名义，逐步夺取京西诸镇（如奉天、麟游等地）神策行营的实际指挥权，进而削弱宦官窦文场、霍仙鸣的兵权。
这道命令，如同惊雷，震动了整个宦官集团。宦官们起初愕然不解，待明白过来，立即展开了凶猛的反扑。神策军诸将深知自身利益与宦官一体，纷纷向宦官禀报，拒绝接受范希朝和韩泰的指挥。当韩泰赶到奉天行营时，竟无一将前来听令！夺取兵权的计划，尚未开始，便已彻底失败。
与此同时，革新派也在积极谋划削弱藩镇。他们深知，要彻底改变藩镇割据局面，非一朝一夕之功，但他们试图从限制藩镇权力入手。恰在此时，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这位坐镇蜀地二十一年、功勋卓着却也渐生骄矜的老牌藩帅，派其副使刘辟携带重金来到长安，秘密会见王叔文。
刘辟代表韦皋提出要求：“太尉（韦皋）使辟致微诚于公，若使某总领三川（指剑南西川、东川、山南西道），必有以相酬；若不与，亦必有以相酬。” 这赤裸裸的威胁与贿赂，激怒了王叔文。他不仅严词拒绝，更欲将刘辟斩首示众，以儆效尤。虽因韦执谊劝阻而未果，但此事彻底激化了革新派与强藩之间的矛盾。韦皋立即转而与宦官集团联合，先后上表皇太子李纯（顺宗长子）及外朝，攻击王叔文等人“乱政”，要求太子监国。
第四节：幽暗中的较量
夺取兵权的失败和与强藩的公开决裂，使得革新派的处境急转直下。反对他们的力量，以宦官集团为核心，联合了被触犯利益的旧官僚（如高郢、郑珣瑜等宰相）以及心怀不满的强藩，形成了强大的反革新联盟。
而革新派内部，也出现了裂痕。王叔文因母丧去职，虽仍暗中操纵，但影响力已减。王伾则惶惶不可终日，屡次上疏请求起复王叔文，并任命自己为宰相，均未获准，竟至中风不起。失去了核心人物与内廷联络官，革新派阵脚自乱。
最关键的是，顺宗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日益沉重。这使得革新派失去了最根本的权力依托。宦官集团抓住这个机会，加紧活动，他们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了皇太子李纯身上。
太子李纯，时年二十八岁，年轻气盛，对王叔文等“以东宫旧人”把持朝政、轻视自己的行为早已不满。宦官俱文珍（霍仙鸣已死，窦文场致仕，俱文珍成为宦官新首领）、刘光琦等人，不断向太子灌输王叔文等人“图谋不轨”、“危害社稷”的言论，极力怂恿太子早日接管权力。
五月，宦官与部分朝臣迫使顺宗同意，让太子李纯“勾当军国政事”，即处理日常政务。这实际上架空了顺宗和王叔文集团的权力。七月，在宦官和藩镇（韦皋、裴均、严绶等相继上表）的强大压力下，重病缠身的顺宗被迫下诏，命太子监国，全权处理军国大事。
第五节：秋风扫叶
太子监国，意味着革新派的末日来临。八月初四，监国太子李纯下诏，贬王伾为开州司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不久，王伾病死于贬所，王叔文翌年亦被赐死。
八月初九，太子李纯正式即位于宣政殿，是为唐宪宗。顺宗被尊为太上皇，徙居兴庆宫，彻底退出政治舞台。这场因发生在顺宗永贞元年而史称“永贞革新”的政治运动，从正月顺宗即位开始，到八月宪宗登基告终，历时仅短短七个月，如同昙花，一现即凋。
宪宗即位后，对革新派成员进行了严厉清算。九月，贬韩泰为抚州刺史，韩晔为池州刺史，柳宗元为邵州刺史，刘禹锡为连州刺史。十一月，追贬韦执谊为崖州司马，再贬韩泰为虔州司马，韩晔为饶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陈谏为台州司马，凌准为连州司马，程异为郴州司马。这便是历史上着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
永贞革新，其初衷是为了革除德宗以来的政治积弊，打击宦官和藩镇势力，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然而，革新派依靠的是病重的皇帝，自身权力基础薄弱，且行事过于急切，树敌过多，缺乏政治策略和妥协智慧，更重要的是，他们未能掌握至关重要的军权。在强大的宦官和藩镇旧势力的联合反扑下，其失败是必然的。
随着革新派的被贬逐，宦官专权的局面不仅未能改变，反而因拥立宪宗之功而更加巩固。帝国的航船，在经历了一次短暂而激烈的转向尝试后，再次回到了由宦官和藩镇深刻影响的旧有轨道上。然而，新即位的年轻皇帝宪宗，会甘心于此吗？一个新的时代，正带着未散的硝烟和未知的挑战，悄然开启。
（第四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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