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霓裳羽衣曲
第四十九章 河北烽烟
第一节:廷议定策
西川、镇海两镇叛乱的迅速平定,如同给垂暮的帝国注入了一剂强心针。长安大明宫内,那股自德宗以来弥漫的姑息暮气,被一股锐意进取的新风所驱散。元和初年(806-807年)的胜利,不仅极大地提升了朝廷的威信,更让年轻气盛的宪宗皇帝坚定了“以法度裁制藩镇”的决心。
然而,宪宗与他的核心谋臣,如宰相杜黄裳、李吉甫、武元衡等人,都清醒地认识到,西川、镇海虽富,终究是孤立之镇,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真正的考验,在于那些盘踞河北、互为姻亲、根深蒂固的河朔强藩——成德、魏博、卢龙(幽州)。这里,是安史之乱的巢穴,是藩镇割据最顽固的堡垒。
一次延英殿问对中,宪宗将问题抛给了新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李吉甫:“李卿,今西蜀、浙西既平,天下藩镇惕息。然河北诸镇,依旧专地自封,不输王赋。朕欲革此积弊,当从何处着手?”
李吉甫,字弘宪,赵郡人,博闻强记,尤精于天下舆图及兵戎粮饷之事。他早已深思熟虑,从容奏对:“陛下威断,诚超古昔。然河南、北形势不同。河南皆国家故地,将帅或有跋扈,然士卒尚未尽忘王化。河北则不然,自禄山、思明以来,诸镇父子相承,姻党胶固,士卒骄惰,只知有节帅,不知有朝廷。若遽然加兵,恐其联兵抗拒,事倍功半。”
他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点向河北与朝廷控制区交错的狭窄地带:“臣以为,当先易后难,先近后远。淮西吴少诚新死,其子吴元济匿丧自立,此乃天赐良机!淮西(治蔡州,今河南汝南)仅申、光、蔡三州,地小兵寡,且地处中原腹心,隔绝东南漕运,若取之,则如利刃剖腹,可震慑河南诸镇,亦能打通漕运,充裕国用。待淮西平定,挟战胜之威,再观河北之变,徐徐图之,则事可济也。”
李吉甫的战略,核心在于“先取淮西,震慑河北”,这既是军事上的选择,也是政治上的考量。淮西镇如同楔入帝国心脏的一颗钉子,其地虽小,危害极大。宪宗听罢,深以为然,目光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
然而,未等朝廷对淮西动手,河北的成德镇,却率先送来了一个看似妥协,实则挑衅的信号。
第二节:承宗首叛
元和四年(809年)三月,成德节度使王士真(王武俊之子)病死,其子副大使王承宗自为留后,效仿河朔故事,等待朝廷旌节。
这一次,宪宗不打算再轻易让步。他召集宰相们商议,意图打破河朔世袭的惯例。新任宰相、以耿直敢言着称的翰林学士裴垍(ji)进言:“陛下,李纳跋扈,陛下许承袭;刘辟求旌节,陛下兴师讨之。今成德王承宗,与刘辟无异。若许之,则天下诸镇,谁不欲效仿?法度将何以立?”
裴垍主张拒绝王承宗,甚至不惜用兵。但另一位宰相,经验老到的左仆射裴均则认为:“李纳虽跋扈,然其地偏;刘辟狂生,取之甚易。王承宗据恒冀故地,其祖父经营数十年,将士心附。且河北诸镇,连枝共气,若讨成德,魏博、幽州必救。国家新平蜀、吴,财力未充,恐难支久战。不若且授承宗,后图之。”
是战是和,朝议纷纭,莫衷一是。宪宗内心倾向于强硬,但亦知裴均所言不虚。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左神策军中尉宦官吐突承璀,为迎合上意,自请率兵讨伐王承宗。吐突承璀是宪宗在东宫时的亲信,深受宠信,但并无军事才能。宪宗竟有意应允。
此举引起了轩然大波。翰林学士白居易、李绛等人纷纷上疏,极言宦官典兵之弊,认为吐突承璀“失刑政体”,“亏损国威”。在朝臣的强烈反对下,宪宗最终妥协,改任吐突承璀为招讨处置使,名为统帅,实则仍受朝官节度,但此任命已埋下隐患。
最终,宪宗采取了折中方案:下诏任命王承宗为成德节度使,但要求其割让德、棣二州归朝廷直属,以示惩戒,并送其弟王承元入朝为质。王承宗表面上应允,接受了诏命。
然而,这只是王承宗的缓兵之计。待朝廷使者一走,他立刻反悔,拒绝交割德、棣二州,并派兵袭扰邻境。宪宗闻讯大怒,深感被戏弄,削藩之心更加坚定。元和四年(809年)十月,宪宗下诏削夺王承宗官爵,以吐突承璀为左右神策、河中、河阳、浙西、宣歙等道行营兵马使、招讨处置使,率领神策军及诸道兵,讨伐成德!
第三节:征成德失利
宪宗以宦官吐突承璀为统帅讨伐成德的决定,在朝野内外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和不安。许多藩镇将领本就对宦官监军不满,如今竟要以宦官为元帅,更是心生抵触,消极怠战。
战争初期,唐军在兵力上占据优势。吐突承璀率神策军出关中,昭义节度使卢从史、幽州节度使刘济、河东节度使范希朝等部分别出兵,对成德形成合围之势。
然而,战事进展却极为不顺。吐突承璀虽得宠信,却毫无军事韬略,指挥混乱,诸军各自为战,号令不一。昭义节度使卢从史更是首鼠两端,暗中与王承宗交通,不仅逗留不进,还趁机抬高粮价,勒索朝廷军费。
前线将领中,唯有幽州节度使刘济最为卖力。他率军七万,猛攻成德北线的乐寿(今河北献县),斩杀数千人。但其他各路唐军皆逡巡不前,使得刘济孤军深入,难以扩大战果。
王承宗面对朝廷大军,采取固守策略,集中兵力防守恒州(今河北正定)等核心城市,同时利用其熟悉地形的优势,不断派骑兵袭扰唐军粮道。唐军顿兵坚城之下,师老兵疲,士气低落。
战争持续到元和五年(810年)春夏,朝廷耗费钱帛七百余万缗,却未见任何决定性胜利。反而因为长期用兵,导致国力损耗,民怨渐起。更糟糕的是,淮西吴元济见朝廷主力被牵制在河北,也开始蠢蠢欲动,不断派兵侵掠邻境。
第四节:裴度使魏
前线战事胶着,国库日渐空虚,宪宗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不得不重新考虑战略。此时,力主对淮西用兵的李吉甫已于元和五年(810年)病故,另一位主张稳健的宰相李绛开始发挥重要作用。
李绛向宪宗分析:“王承宗悖逆,固然可恨。然吐突承璀非将帅才,诸道离心,师久无功。今淮西吴元济复露逆节,若河北、淮西两线作战,国力难支。不若暂罢河北之兵,专力对付淮西。且魏博镇(田季安)态度暧昧,若能安抚魏博,使其不助成德,则王承宗势孤,日后易图。”
宪宗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形势比人强。他决定采纳李绛的建议,寻找体面结束河北战事的台阶。
恰在此时,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田承嗣之孙)暴虐昏聩,于元和七年(812年)八月病死,其子田怀谏年仅十一岁继位,军政大权落入家奴蒋士则手中,内部人心浮动,大将们人人自危。
李绛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立刻向宪宗进言:“陛下,此乃天赐良机,不劳兵戈,可收魏博!”他建议宪宗,抓住魏博将士对蒋士则不满的时机,派重臣前往宣慰,以高官厚禄争取魏博归顺朝廷。
宪宗当机立断,任命性情沉稳、善于应对的知制诰(负责起草诏书)裴度,为魏博宣慰使,前往魏州(今河北大名)。
裴度抵达魏州时,魏博内部果然生变。兵马使田兴(后赐名弘正)在众将拥戴下,驱逐蒋士则,接管军政。田兴素来忠义,心向朝廷。裴度抓住机会,向其宣示皇帝恩德,承诺若魏博归顺,不仅不追究既往,田兴更可授节度使,其麾下将士皆厚加赏赐。
田兴与诸将感泣,遂率魏博六州将士,正式归顺朝廷。宪宗闻报大喜过望,立刻下诏,任命田兴为魏博节度使,赐名弘正,并遣使携巨款至魏州犒军。河北最强藩镇之一的魏博,竟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重归中央管辖!
第五节:罢兵蓄力
魏博的归顺,是宪宗削藩事业中里程碑式的胜利。它打破了河朔三镇牢不可破的联盟,使得成德王承宗和卢龙(幽州)刘总(刘济子,已弑父自立)顿时陷入孤立。
王承宗见最强的盟友魏博倒向朝廷,且朝廷大军虽罢,但兵锋犹在,心中恐惧。他接连上表谢罪,表示愿输纳赋税,送子入朝为质,并交出德、棣二州。
此时,朝廷因长期用兵,财政吃紧,且战略重点已转向蠢蠢欲动的淮西吴元济。宪宗与宰相们商议后,决定顺水推舟,接受王承宗的请和。元和五年(810年)七月,宪宗下诏,恢复王承宗成德节度使官职,成德镇名义上重归朝廷,但实际上仍保持相当大的独立性。
持续近一年的征讨成德之战,虽未竟全功,甚至可以说军事上失利了,但其政治意义不容小觑。它展现了宪宗不惜一战削藩的决心,也暴露了河朔藩镇外强中干的本质。更重要的是,通过魏博的归顺,朝廷在河北打入了一个坚实的楔子,为日后彻底解决河北问题奠定了基础。
经此一役,宪宗更加成熟。他深知削藩非一日之功,需要足够的财力、精干的将领和合适的时机。他暂时收敛了锋芒,将目光投向了下一个,也是更为明确的目标——淮西吴元济。他重用裴度、李绛等能臣,整顿财政,积蓄力量,等待着给予淮西致命一击的时刻。
河北的烽烟暂时平息,但帝国的天空下,一场更大规模的风暴,正在淮西上空酝酿。元和时代的削藩大业,进入了更为关键和惨烈的第二阶段。
(第四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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