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霓裳羽衣曲
第三十三章 雪覆长安
第一节：功臣之殇
广德元年（763年）的正月，长安城还沉浸在平定史朝义、终结安史之乱的巨大喜悦中。献俘太庙的典礼庄严肃穆，盛大的庆典与封赏接连不断，似乎一切都预示着大唐帝国即将迎来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开始。
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表象之下，权力的暗流已然开始转向。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位在平定史朝义的最后阶段立下赫赫战功，风头无两的仆固怀恩。
仆固怀恩自恃功高，且手握朔方重兵，与回纥关系密切，言行举止不免有些骄纵。更重要的是，他在招抚河北诸降将时，为了迅速稳定局势，也为了培植自身势力，对田承嗣、李宝臣、李怀仙等人过于优容，几乎承认了他们在河北的半独立地位。这引起了朝廷，尤其是代宗身边新晋权宦的深深忌惮。
此时，李辅国虽已被代宗与程元振合谋秘密诛杀（宝应元年十月），但宦官专权的局面并未改变，只是主角换成了程元振。程元振继任判元帅府行军司马，专掌禁兵，权势熏天，其猜忌之心尤甚于李辅国。他不断在代宗面前构陷仆固怀恩，言其“拥兵北疆，联结回纥，养寇河北，其心难测”。
代宗本性猜忌，经历了玄宗、肃宗两朝以及自身的登基风波，对兵权在外的将领本就心存警惕。在程元振的持续蛊惑下，他对仆固怀恩的信任逐渐动摇。朝廷派往朔方劳军的使者，态度也日渐倨傲，名为宣慰，实为监视。
仆固怀恩并非愚钝之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来自长安的寒意。一种“鸟尽弓藏”的巨大悲凉和恐惧攫住了他。他连续上书，自陈心迹，申诉委屈，并请求入朝觐见，以明心志。然而，这些奏疏大多被程元振扣留，或是被其扭曲解读。代宗虽未明确表态制裁，但那种疏远和猜疑，通过一道道措辞微妙的敕书，清晰地传递到了朔方。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罗网，正悄悄向这位刚直的铁勒名将收紧。
第二节：吐蕃入寇
就在朝廷与朔方关系微妙之际，帝国的西线，一场巨大的灾难骤然降临。
安史之乱期间，为了平定叛乱，朝廷将陇右、河西、安西四镇的的精兵几乎全部内调，导致西北、西南边防极度空虚。吐蕃王朝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不断蚕食唐土。至广德元年，河西、陇右大片土地已尽入吐蕃之手。
是年七月，吐蕃大将达扎路恭（《唐书》作马重英）率领二十万大军，越过被掏空了防线的陇山，沿泾水河谷长驱直入。边镇告急的文书雪片般飞向长安，却均被程元振扣押，不让代宗知晓。直到吐蕃前锋已过邠州（今陕西彬县），距离长安仅百余里，烽火照彻西京，代宗才惊觉大难临头！
仓促之间，代宗急诏各地节度使率兵勤王。然而，程元振平素专权自恣，得罪方镇众多，诸如来瑱（山南东道节度使）等名将甚至被其构陷至死。此刻国难当头，诸镇节度使竟多迁延观望，无人肯发兵救援！
朝廷能依赖的，只剩下郭子仪。可此时郭子仪被闲置已久，麾下无兵。代宗只得紧急任命其为关内副元帅，出镇咸阳，临时招募兵马。郭子仪赶到咸阳时，吐蕃大军已渡渭水，逼近长安。郭子仪手下仅数十骑，根本无法抵挡。
广德元年九月，吐蕃大军攻入长安。代宗仓皇出逃，东奔陕州（今河南三门峡）。长安城自安史叛军之后，再次沦陷于异族之手。吐蕃入城后，纵兵焚掠，府库市里，闾井民居，被劫一空。他们更立邠王李守礼之孙、广武王李承宏为帝，设置百官，企图建立傀儡政权。
第三节：子仪收京
帝国再次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危难之际，天下人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位闲居已久的汾阳王——郭子仪。
郭子仪临危受命，展现了他无与伦比的威望和应变能力。他首先收集散兵，得四千余人，在商州（今陕西商洛）与各路勤王散兵汇合，军势稍振。他深知兵力远逊吐蕃，不能硬拼，便定下疑兵之计。
他派左羽林大将军长孙全绪率二百骑出蓝田，白日击鼓张旗，夜间遍燃火堆，以为疑兵；又派宝应军使张知节率兵后继，造成大军云集的假象。长安城中百姓纷纷传言：“郭令公（郭子仪）自商州率领大军来了！人数不知其几！”同时，郭子仪又派人潜入长安，联络城中少年豪侠，夜间在朱雀街击鼓大呼，制造混乱。
吐蕃军虽占据长安，毕竟孤军深入，不明虚实，闻听郭子仪大军将至，城内又人心浮动，恐归路被断，于是在占据长安十五日后，仓皇撤出，退守原（今宁夏固原）、会（今甘肃靖远）、成（今甘肃成县）、渭（今甘肃陇西）等州。
郭子仪率军尾随，并不急于交战，而是稳步推进，终于使代宗车驾得以在当年十二月返回满目疮痍的长安。郭子仪又一次于社稷危亡之际，挽狂澜于既倒。
第四节：怀恩反侧
长安虽已收复，但吐蕃入寇带来的震荡远未平息。代宗在羞愧与愤怒中，追究责任，将专权误国的程元振削官放归田里（后流放溱州，死于途中）。然而，这场危机却将另一个人，进一步推向了深渊。
此人正是仆固怀恩。
当吐蕃入寇、代宗诏令天下勤王时，仆固怀恩正因朝廷猜忌而心灰意冷，称病不出，并未立即发兵。这本是人之常情，但在程元振余党及一些妒忌其功的朝臣渲染下，却成了“坐观国难”、“心怀异志”的铁证。
加之，仆固怀恩与河东节度使辛云京不睦，双方因粮饷、过境等问题屡生摩擦。辛云京上表言仆固怀恩谋反。驻守泾州（今甘肃泾川）的仆固怀恩部将浑释之，也因类似原因被监军宦官诬告。
一连串的误解、构陷与猜忌，如同冰冷的积雪，一层层压垮了仆固怀恩心中对朝廷最后的忠诚与期望。他自认一门为国捐躯四十六人，女儿远嫁回纥和亲，功高盖世，却落得如此下场，悲愤交加。
在部将的鼓动和自保的本能驱使下，仆固怀恩最终选择了与朝廷武力对抗。他留下部分军队驻守汾州（今山西汾阳），自己则亲自北上灵武，联络旧部，并派遣使者前往回纥，请求出兵相助。
广德二年（764年）正月，仆固怀恩引吐蕃、回纥、党项等部族联军，共计十万余人，南下寇掠关中，震动京畿。刚刚经历吐蕃蹂躏的长安，再次风声鹤唳。
第五节：余波难平
仆固怀恩的反叛，标志着安史之乱后新一轮大规模动荡的开始。虽然这次叛乱因仆固怀恩本人在进军途中暴病而死（765年九月于鸣沙军中）而未能达到最高潮，其部众亦大多归降，但它所带来的影响极其深远。
首先，它彻底撕碎了朝廷与河北藩镇之间脆弱的关系。田承嗣、李宝臣等人见仆固怀恩如此功臣尚且被逼反，更加坚定了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决心。朝廷经此一系列变故，元气大伤，再也无力发动如同平定史朝义时那样强大的军事攻势去削藩，只能采取姑息政策。河朔三镇（魏博、成德、卢龙）的割据局面，至此实质上形成。
其次，仆固怀恩引外族为援，使得吐蕃、回纥等势力更加深入地介入唐朝内部事务，边境压力有增无减。
长安的雪，年年落下，试图覆盖战争的伤痕与宫阙的血迹。但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再难弥合。安史之乱结束了，但它所开启的那个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外患频仍的时代，却刚刚拉开序幕。帝国的车轮，在泥泞与坎坷中，驶向了一个与前一百年截然不同的方向。
（第三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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