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开元十七年的暮春,长安城的柳絮已经飘得像场小雪。
碑林博物馆的后院里,年轻的书生王维之正跪在青石板上,手里的拓包在宣纸上轻轻拍打,墨烟顺着纸纹漫开,渐渐勾勒出四朵流云的形状——那是秦代云纹瓦当的拓片,正从青灰色的陶面,慢慢苏醒在米白色的纸上。
“维之,当心墨太浓。”馆长卢先生拄着竹杖走过来,杖头的铜箍在石板上敲出“笃笃”的轻响。
老人袍袖上沾着些墨点,像是从少年时带过来的旧识,“这瓦当是去年从咸阳宫遗址出土的,当面的云纹完好无损,可是馆里的宝贝。”
王维之连忙停下手,拓包上的墨汁在纸上晕出个小小的圆斑,像粒被墨染过的米。
他仰头看卢先生,晨光穿过老人花白的鬓发,在瓦当边缘投下细碎的影子——那瓦当被固定在特制的木架上,青灰色的陶面泛着温润的光,四朵云纹以当心为轴,转得既规矩又灵动,像被春风吹活了似的。
“学生明白。”王维之的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的拘谨。他是三个月前被卢先生招进碑林的,因一手拓印功夫得了馆里的真传,最擅长处理这种纹路细密的古物。
可面对这方秦瓦当,他总觉得手里的拓包重了三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惊醒沉睡在陶土里的光阴。
卢先生弯腰细看拓片,手指在云纹尾端停住:“你看这里,”他指着其中一朵云纹的收笔处,“秦代的模印瓦当,线条多是直来直去,可这朵云的尾巴,却带着个极细微的弧度,像是刻工特意用刀修过的。”
王维之凑近了看,果然。那弧度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像根轻轻弯着的手指,把原本该硬挺的云纹,添了点说不出的温柔。
他忽然想起家乡屋角的老瓦,每逢雨天,雨水顺着瓦当的纹路往下淌,在墙根冲出的痕迹,也带着这样的弧度。
“会不会是模子坏了?”旁边的杂役老刘头插嘴道,他正蹲在地上整理拓片用的宣纸,“前阵子拓那方汉砖,边角也有点歪,后来才发现是模子裂了道缝。”
卢先生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纸:“这是前隋年间的拓本,也是从咸阳宫出土的瓦当,你看这云纹尾端——”他把旧拓本铺在新拓片旁边,两朵云纹的弧度竟分毫不差,像双胞胎似的,“若是模子坏了,怎会坏得如此整齐?”
王维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村里的老秀才说过,秦代有个齐国来的工匠,总爱在瓦当里藏点“私活”,把齐国的云气纹偷偷刻进秦式的方格里。
当时只当是故事,此刻看着拓片上的弧度,倒像是真的了。
“卢先生,”王维之的指尖轻轻抚过旧拓本,“这瓦当……会不会藏着什么故事?”
卢先生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你以为古物为何能流传千年?不只是因为坚硬,更是因为它们能藏住故事。一块瓦当,见过建宫的匠人,见过焚宫的乱兵,见过埋在土里的黑暗,见过重见天日的光明,肚子里的故事,比咱们馆里的书还多。”
他把旧拓本收起来,又道:“圣上最近要修兴庆宫,命人搜集秦汉瓦当的纹样,想在宫檐上用。你把这方瓦当的拓片多拓几份,送一份去工部,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王维之应了声,重新拿起拓包。墨烟在宣纸上浮动时,他总觉得那云纹在动,像要从纸上飘起来,顺着晨光飞出碑林,飞回两千年前的咸阳宫。
他想起《史记》里说,阿房宫“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可再宏伟的宫室,最终也逃不过兵火,倒是这些不起眼的瓦当,把岁月的痕迹,悄悄藏进了纹路里。
午时的梆子响过,王维之终于拓好了三份完整的拓片。他把拓片晾在竹架上,墨香混着后院的槐花香,酿出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老刘头端来一碗胡饼,笑着说:“你这拓片拓得,比画还好看。前阵子有个画壁画的僧人来借拓本,说要照着瓦当的云纹画飞天,你要不要留份自己看?”
王维之摇摇头,把其中两份仔细卷好,放进特制的木盒:“学生只是做分内事。”话虽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眼拓片上的云纹——那弧度在干透的宣纸上,显得愈发清晰,像句没说出口的诗。
送拓片去工部的路上,长安城的街市正热闹。卖胡饼的摊贩吆喝着穿过人群,波斯商人的驼队在街角卸下香料,酒肆的幌子在春风里摇摇晃晃,像片放大的瓦当。
王维之走在朱雀大街上,看着两旁鳞次栉比的屋宇,忽然发现无论多气派的门楼,檐角的瓦当总带着点相似的温柔——原来,不管是秦代的宫阙,还是唐代的市井,人们对“家”的想象,总藏在那片挡雨的陶土里。
工部的主事是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官员,接过拓片时,随手就往桌上扔:“圣上要的是‘大气象’,这秦瓦当太小家子气了。”
他指着旁边一卷画稿,上面画着鎏金的云纹,边缘还缀着珍珠,“你看这个,才配得上兴庆宫的气派。”
王维之的心沉了沉。他看着那卷画稿上的云纹,线条硬得像铁丝,金粉涂得厚厚一层,倒像是把好好的云,捆上了枷锁。
“大人,”他忍不住开口,“秦瓦当的妙处,不在金银,而在……”
“而在能卖多少钱?”主事打断他,拿起王维之的拓片,对着光看了看,“这纸倒是不错,可惜印的东西太旧了,留着吧,说不定能给工匠们当个垫脚的。”
王维之没再说什么,躬身行礼后退出了工部。走在回碑林的路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被拉长的云纹。
他忽然觉得,那些藏在瓦当里的故事,就像此刻的影子,看似轻飘飘的,却能在时光里站得很稳。
回到碑林时,卢先生正在后院等着他。老人没问工部的事,只是递给他一盏新沏的茶:“我年轻时,也觉得古物该被供起来,后来才明白,它们最该待的地方,是能被人看懂的地方。”
他指着那方秦瓦当,“你看它,在阿房宫的檐角待过,在烂瓦滩埋过,如今在碑林里被人拓印,可它的云纹,从来没变过。”
王维之端着茶盏,看着瓦当在暮色里渐渐模糊的纹路,忽然有了个念头。他转身回屋,取来笔墨,在下午拓好的那份拓片旁,提笔写下几行字:
“秦宫已烬,云纹犹存。
檐下滴水,仍是秦时声。
瓦当不语,藏尽兴衰。
一拓之下,古今同行。”
写完时,月亮已经爬上了碑林的墙头。卢先生凑过来看,捻着胡须笑:“好个‘古今同行’。你这字里,有瓦当的气。”
王维之望着拓片上的字与云纹,忽然觉得它们真的在同行——秦代的刻刀,唐代的拓包,纸上的墨迹,檐下的月光,都顺着那道温柔的弧度,慢慢流成了一条河。
后来,兴庆宫的檐角最终用了鎏金的云纹,据说圣上很满意,说“比秦汉的气派多了”。
而王维之拓的那份秦瓦当拓片,被卢先生收进了碑林的秘库,旁边放着的,还有前隋的旧拓本,以及他写的那几行字。
多年后,王维之官至尚书右丞,却总爱在公务之余,回到碑林拓印瓦当。
有次他带着学生来,指着那方秦瓦当说:“你们看这云纹的弧度,像不像在说‘别急’?秦代的工匠知道,再大的功业,也抵不过檐下的滴水;再急的时光,也会被温柔的纹路接住。”
学生们似懂非懂,只有拓包落在宣纸上的轻响,在碑林的后院里久久回荡,像在应和两千年前,那个齐国工匠刻刀落下的声音。
而那方瓦当,就在木架上静静待着,看着墨烟一次次漫开,看着云纹在纸上重生,仿佛在说:
我见过火,见过荒草,见过朝代更迭。
但只要还有人拓印我的纹路,
那些藏在陶土里的故事,就永远活着。
月光穿过碑林的窗棂,落在拓片上,云纹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晃动,像朵从秦代飘来的云,在唐代的夜里,悄悄歇了歇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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