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冬,北平的胡同里,考古学家顾千里正把几件文物塞进木箱。
最底下垫着的,是那块他从咸阳带回的秦云纹瓦当。
二十年了,它跟着他从陕西到北平,从学生到教授,如今要跟着他一起逃难了。
\"爹,日本人快进城了,这些破瓦片子还带吗?\"儿子背着行李在门口催促。
千里把瓦当用棉纸裹好,放进贴身的布袋:\"这不是破瓦片子,是咱们的根。\"
他想起1917年在咸阳发掘时的情景。
当时他趴在冰冷的泥土里,用毛刷一点点清理这块瓦当,当云纹完整地露出来时,他激动得落泪——那纹路和他小时候在西安碑林见过的拓片一模一样,只是更温润,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火车在夜色里颠簸,千里摸着怀里的瓦当,想起顾炎武的话:\"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这些文物安全带出去。
火车在湖南境内停了整整五天。顾千里带着儿子挤在临时搭建的难民棚里,怀里的瓦当被体温焐得温热。
棚外的雨下得没个尽头,把泥地泡成了浆糊,有人踩着木板来回走动,鞋跟敲出的声响像在打鼓。
“爹,瓦当的云纹会不会被泡软?”儿子蜷在他怀里,声音带着哭腔。昨天夜里,邻棚有个老太太的银镯子被抢了,现在谁都把值钱东西攥得死紧。
顾千里解开布袋,借着油灯光看那青灰色的陶面。云纹的线条依旧硬朗,只是边缘的缺口沾了些泥,倒像是给流云镶了道土黄色的边。
“陶土烧过的,比石头还硬。”他用指甲轻轻刮去泥垢,“当年项羽烧阿房宫,烈火都没烧化它,这点雨算什么。”
话虽如此,他还是把瓦当重新裹好,塞进儿子贴肉的口袋里。“你揣着,比爹揣着稳当。”儿子的胸口还在发颤,却用力点了点头,小手在外面按得紧紧的。
第六天清晨,终于传来可以发车的消息。人群像潮水般涌向站台,顾千里死死拽着儿子的手,木箱在混乱中被撞出好几个凹痕。
有个戴礼帽的男人撞了他一下,怀里的青铜器硌得肋骨生疼,他却顾不上揉——瓦当在儿子口袋里,隔着两层布都能感受到那点分量。
火车刚开出站,就听见远处传来爆炸声。有人尖叫着扑向窗口,顾千里却把儿子的头按在怀里。“别看。”他盯着车厢壁上的裂纹,那纹路歪歪扭扭,倒像他给学生讲过的汉代瓦当变体云纹。
“爹,您说瓦当记事儿吗?”儿子忽然问,声音闷闷的。
“记。”顾千里想起发掘时,瓦当背面还留着工匠的指印,像串没说出口的话,“它记着谁把它从窑里取出来,记着谁把它安在房檐上,记着火烧过来时,谁把它揣进了怀里。”
儿子没再说话,只是把揣瓦当的那面身子往他这边靠了靠。
顾千里摸着儿子的后脑勺,那里的头发还带着少年人的柔软,像极了他第一次见这瓦当时,覆盖在上面的那层薄薄的浮土。
车到长沙时,城里正飘着雪。顾千里抱着木箱,跟着人流往湘雅医院后面的临时仓库走——那里被改造成了文物中转站。
雪落在瓦当袋上,簌簌地化,在布面上洇出个深色的圆,像朵刚拓印的云纹。
仓库门口,几个穿长衫的学者正登记文物。顾千里把瓦当从儿子口袋里掏出来,放在登记台上。
负责登记的老先生推了推眼镜,手指在云纹上轻轻摩挲:“是咸阳宫的?我在碑林见过拓片。”
“是阿房宫的。”顾千里纠正道,喉结动了动,“背面有个‘福’字刻痕,是工匠的私印。”
老先生哦了一声,笔尖在纸上顿了顿:“顾先生,这些东西怕是要往西边运了。重庆那边条件差,怕是……”
“能运多远运多远。”顾千里把瓦当放进仓库的木箱,垫在块蜀锦下面,“就算碎了,也得是碎在咱们自己的土地上。”
离开仓库时,儿子忽然指着墙角的一堆碎陶片:“爹,那些是不是也是瓦当?”
顾千里看过去,心里一紧——那堆碎片里,有几块青灰色的陶片带着熟悉的云纹,边缘还留着爆炸的灼痕。
他走过去,蹲下身想拼一拼,手指却被碎片割破了。血珠滴在陶片上,像极了阿福当年滴在瓦当上的那点红。
“走吧。”他拉着儿子往巷口走,雪片落在伤口上,有点疼,却让他清醒,“碎了也不怕,只要有人记得纹路,就能再拼起来。”
巷口的墙上贴着张告示,墨迹被雪打湿了,只能看清“保护文物,人人有责”几个字。
顾千里想起年轻时在咸阳,当地老乡说瓦当能镇宅,那时他只当是戏言,现在却觉得,这镇宅的不是瓦当本身,是记得它、护着它的人。
夜里,顾千里躺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听着外面的风雪声。儿子睡得很沉,嘴角微微翘着,像是梦见了什么好东西。
顾千里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那里还留着瓦当的温度。他忽然想起阿福刻在云纹里的麦穗,想起赵平在火里抢瓦当时的背影,想起周明远在残垣里拼凑碎片的样子。
原来这瓦当从来就不是一块死物。
它在不同人的怀里辗转,被不同的手摩挲,听着不同的人在它耳边说话,早把这些人的呼吸、心跳、眼泪,都融进了陶土的纹路里。
第二天一早,顾千里被一阵喧哗声吵醒。出去一看,是几个学生举着“保护国宝”的横幅在游行。
雪地里,他们的脚印歪歪扭扭,却在白地上踩出了片密密麻麻的纹路,像无数朵正在生长的云。
顾千里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些年轻的身影,忽然觉得怀里的瓦当轻轻动了一下。他知道,这不是错觉——是那些藏在纹路里的故事醒了,在催着他往前走。
他转身回草棚,叫醒儿子:“咱们也往西边走。去告诉那边的人,阿房宫的云纹,是什么样的弧度。”
雪还在下,顾千里拉着儿子的手,一步步踩进雪里。
他不知道路还有多长,不知道这瓦当最终能去到哪里,但他知道,只要这云纹的弧度还在,只要还有人记得这弧度里藏着的故事,就总有一天,能在某片屋檐下,重新把它安好。
就像两千年前,那个叫阿福的少年,站在脚手架上,看着自己刻的瓦当被阳光镀上金边时,心里想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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