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35年,长安城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西市的老陶坊门口,几株老槐的叶子已经黄透了,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在青石板路上铺出层碎金似的薄毯。
周平站在门槛边,手里攥着张泛黄的麻纸,指腹把纸角都磨得起了毛边。那是官府刚发的迁徙令,墨迹还带着点潮湿的晕染——所有官办陶坊的工匠,都要在三日内搬到渭水北岸的新工坊去。
“师傅,真要带这断臂的物件走?”学徒柱子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眼角不住地瞟着墙角的木箱。
那箱子里垫着三层棉絮,里面就躺着那尊断臂陶俑。这五年里,周平走到哪儿都带着它,夜里就摆在床头案几上,晨起第一件事就是给它擦灰。
陶坊里的人私下都说,周师傅是被这物件迷了心窍,连管事都劝过两次,说“残俑不吉”,可周平只当没听见。
周平把迁徙令叠成方块塞进怀里,弯腰掀开木箱盖。
陶俑的断口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白,裙摆处那道当年被沙粒硌出的浅痕,经过五年的摩挲,竟像被岁月磨亮了似的。
“嗯,带上。”他的声音有点哑,指尖轻轻碰了碰陶俑的脸颊,“它认生。”
柱子挠挠头,没敢再多问。他不知道,三年前那个寒夜里,周平染了风寒,高烧得直说胡话,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有双凉丝丝的手在给他擦额头。
等他烧退了醒来,发现陶俑被人从案几挪到了床头,断臂的断口正对着他的额头,陶土上凝着层薄薄的水汽,像刚被湿布擦过。守在床边的老婆子说,夜里没敢动陶俑,许是它自己“挪”过去的。
周平当时没说话,只是把陶俑抱在怀里焐了半晌,直到那冰凉的陶土染上他的体温。
迁徙的队伍走了整整五天。渭水北岸的新陶坊比原来的大了三倍,青砖砌的窑炉冒着笔直的烟柱,可周平总觉得这里的风都比西市的硬,吹在脸上像带着沙。
他在新住处的窗台上给陶俑找了个位置,窗外就是大片的芦苇荡,风过时沙沙响,倒有点像西市老陶坊外的集市声。
这年冬天来得又快又猛,刚进腊月,渭水就结了冰。
一天傍晚,两个穿皂衣的官差突然闯进陶坊,手里捧着卷明黄的绢帛,说是汉武帝要为窦太后修建寿陵,征召全国最好的陶匠去骊山督造陪葬俑群。周平的名字,赫然列在名单的第一个。
“师傅要去多久?”柱子帮着收拾行李时,声音里带着哭腔。
周平把陶俑小心翼翼地放进木箱,外面裹了层旧棉袄:“少则一年,多则三载。”他想了想,把箱子抱到隔壁张老太家。
张老太是个寡居的老人,儿子在边关从军,家里就她一个人,平时总帮周平缝补衣裳,是陶坊附近最信得过的人。
“张婶,这箱子您帮我照看,别让小孩们碰。”他把钥匙递给老人,又叮嘱道,“里头就是个旧陶俑,不值钱,可对我来说……挺要紧的。”
张老太接过钥匙,往腰间的布兜里一塞,拍着胸脯应道:“放心去吧,我天天给它擦灰,比照看我那只老猫还上心。”
骊山的工地上,烟火日夜不熄。周平带着三十个学徒,住在半地下的窑洞里,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和泥,夜里还得盯着窑火的温度。
这里的陶土不如长安的细腻,烧制时总爱裂,他试过十几种法子,才终于烧出符合规制的文官俑。
闲暇时,他总爱坐在窑边发呆,想起窗台上的陶俑,不知道张老太有没有给它换过干净的棉絮。
三年后,当周平带着一身窑火熏出的黧黑回到渭水北岸时,却发现整条街都变了模样。张老太家的木门上贴着封条,邻居们见了他,眼神都怪怪的,躲躲闪闪的不敢说话。
“张婶呢?我托付的箱子……”周平抓住个正在搬东西的汉子,话没说完就被对方甩开了手。
“你还敢回来?”汉子压低声音,“平阳侯府被抄了!上个月官府来搜家,凡是跟侯府沾过边的物件都要烧,张老太因为藏了你的陶俑,被带走问话了!”
周平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窑火炸开了似的。他跌跌撞撞冲进张老太家,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桌椅都翻倒在地,墙角那只熟悉的木箱不见了踪影。
他瘫坐在地上,手指抠着青砖缝里的泥土,忽然想起平阳侯府的管家当年说的“扔了”,原来过了这么多年,这尊陶俑还是没能躲过与侯府的牵连。
就在他心灰意冷时,后窗“吱呀”响了一声。张老太的脑袋探了出来,脸上还有道未消的淤青,看见周平就抹起了眼泪:“周师傅,你可回来了!”
老人说,官府来搜家那天,她急中生智把木箱塞进了米缸,上面铺了层新米。官差翻遍了屋子也没找到,临走时还踹翻了米缸,幸好木箱被米埋着,只磕掉了点漆。
“我被带到衙门里打了几板子,说我窝藏侯府物件,可我咬死了说不知道这陶俑的来历,他们也没辙。”张老太拉着周平往厨房走,掀开米缸盖,“你看,好好的呢。”
木箱上果然沾着米粒,周平打开一看,陶俑静静立在棉絮里,只是裙摆处多了道新的裂痕,像被什么重物撞过。“这是……”
“前阵子地动,你住的那间屋墙塌了一角,砸在了米缸上。”张老太叹了口气,“我以为它准碎了,扒开米一看,就裂了这么点皮,真是邪门了。”
周平把陶俑抱出来,指尖抚过那道新裂痕。裂痕不深,却像条细细的血管,里面还嵌着点米糠。
他忽然想起在骊山时,烧窑的老把式说过:“好陶土有灵性,你对它上心,它就护着你。”当年妹妹攥着他做的小陶狗离世,如今这尊带着妹妹影子的陶俑,又在他不在时熬过了劫难。
那天夜里,周平做了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西市的老陶坊,十岁的妹妹蹲在泥池边,手里捏着块陶土,指着案上的断臂陶俑说:“哥,它在哭呢。”
他低头一看,陶俑的断口处真的渗出清水,顺着裙摆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水痕,像极了妹妹当年哭时的模样。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窗纸泛着鱼肚白。周平走到窗边,陶俑立在晨光里,裙摆的裂痕里似乎真的有点湿润。
他伸出手,掌心贴着陶俑的断口,冰凉的陶土慢慢染上温度,恍惚间竟像摸到了妹妹枯瘦的手腕。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周平不再接官府的活,只在自家院里开了个小作坊,给街坊邻里做些陶罐陶碗。
陶俑依旧摆在窗台上,路过的孩子们常趴在窗棂上看,说这缺胳膊的侍女俑笑得比画里的还好看。
又过了十年,周平的背越来越驼,咳嗽也一年重过一年。开春时他咳得直不起腰,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便叫来了已经能独当一面的柱子。
“把它埋了吧。”周平躺在床上,指着窗台上的陶俑,声音轻得像羽毛,“就埋在西市老陶坊的地基下,别立碑,也别告诉旁人。”
柱子红着眼眶:“师傅,留着它做个念想……”
“它跟着我受了太多苦。”周平笑了笑,咳出几口痰,“当年没给它捏左臂,是怕它太完美,反倒留不住。如今看来,残缺着,倒能活得更久。”
他望着陶俑的方向,眼神慢慢散了,“让它回去吧,回老陶坊去,那里有窑火的温度,有……阿妹的影子。”
咽气前,周平让柱子把陶俑抱到床头。他枯瘦的手指抚过陶俑的断口,那里被摩挲了十五年,已经光滑得像块玉。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断口处投下小小的光斑,像个温暖的伤口。
“睡吧,”他对着陶俑轻声说,像在哄当年生病的妹妹,“睡饱了,就不疼了。”
柱子按照师傅的遗愿,悄悄回了趟西市。
老陶坊早就改成了杂货铺,他趁着夜里没人,在地基下挖了个深坑,把陶俑放进去,上面盖了块青石板,又培上土。
月光洒在新翻的泥土上,像层薄薄的霜,仿佛能听见陶土在地下轻轻呼吸的声音。
而那道裙摆上的裂痕里,还藏着渭水北岸的米糠,藏着周平最后的体温,在黑暗里静静等待着下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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