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的冬雾,像浸透了冷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长江水面上。
阿青蜷缩在粮船底舱的角落,怀里的木箱棱角硌着肋骨,疼得他倒抽冷气,却舍不得松开半分——里面是那对越窑青瓷羊尊,釉色在昏暗中泛着青灰色的光,像两只蛰伏的幼兽。
“小伙子,喘匀点气,别把自己憋死。”船工老王叼着旱烟杆,烟锅里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再过两个时辰就过周瑜大人的水军大营,到时候不管听见啥动静都别出声,不然被当成细作砍了脑袋,可没人替你收尸。”
阿青点点头,把木箱往怀里又搂紧了些。
箱板上的木纹硌着掌心,让他想起三天前那个暴雨夜,师父拄着拐杖撞开他草屋的门,浑浊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快跑!吴侯府的人说你私藏祭祀重器,要抓你去问斩!”
那时他刚把新烧的亮釉羊尊交给吴侯府的校尉。
那对羊尊釉色如镜,是他违心调出的配方,烧出来时,羊的眼睛像蒙着层霜,再也没有雨丝纹那种温润的笑意。
校尉满意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才配得上吴侯的祭祀”,可阿青看着那对“完美”的羊尊,心里像被竹刀划了道口子,疼得发空。
深夜的窑场里,他撬开床底的暗格,把藏在那里的雨丝纹羊尊装进木箱。
师父的话在耳边响:“手艺是骨头,心气是肉,没了心气,再好的手艺也只是堆泥胎。”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骨气,只知道不能让这对带着雨丝纹的羊尊,落得被当作祭祀品焚烧的下场——就像当年商王武乙焚玉珏那样,在烈火里发出绝望的碎裂声。
船身突然剧烈摇晃,老王的旱烟杆“当啷”掉在地上。
“娘的,起雾了!”老王骂了句脏话,爬起来往舱外钻,“你在这儿别动!”
阿青扒着底舱的缝隙往外看,雾气中隐约露出连绵的船帆,像浮在水面的幽灵。
最前面的战船上,“周”字大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旗角扫过水面,激起细碎的银花。
他忽然想起窑场里说书先生讲的,说曹丞相带了八十万大军南下,要和吴侯争夺这长江天险。
那时他只当听个热闹,此刻身临其境,才懂“乱世”两个字有多沉。
木箱里传来轻微的碰撞声,是羊尊在晃动。
阿青赶紧用袖子垫在箱底,指尖摸到母尊脖颈处的釉面,那里有块极小的凹陷——是他当初试釉时不小心碰的,本想补,师父却说“留着吧,就当是你的印子”。
现在想来,世间哪有真正完美的物件,就连天上的月亮,不也有圆有缺吗?
“着火了!曹军放火箭了!”
舱外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叫喊,紧接着是木板炸裂的脆响。
阿青被浓烟呛得咳嗽,挣扎着爬起来,看见火光像条赤练蛇,正顺着船帆往上窜。
老王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上沾着黑灰:“快跳船!船要烧塌了!”
混乱中,阿青怀里的木箱脱手滚落,锁扣崩开的瞬间,两只青瓷羊尊从里面滚了出来。
母尊在地上打了个转,羊角磕在铁锚上,发出清脆的“当”声;子尊则顺着倾斜的甲板滑向火团,釉面上的雨丝纹在火光中清晰得像真的落了雨。
“不要!”阿青扑过去抓子尊,手指刚触到冰凉的釉面,就被一个浑身是火的士兵撞开。那士兵踉跄着往前扑,沉重的铠甲带着风声,正正踩在两只羊尊中间——
“咔嚓!”
裂帛般的脆响钻进耳朵,阿青眼睁睁看着一道裂痕从母尊脖颈处蔓延开来,像道闪电劈开夜空,精准地落在子尊相同的位置。
青灰色的釉面下,细密的冰裂纹突然炸开,像无数条受惊的小鱼,在火光中闪了一下,便归于沉寂。
“快走!”老王拽着他的胳膊往救生艇跑,火舌已经舔到了底舱的帆布,空气烫得能点燃舌头。
阿青回头看了眼地上的羊尊,裂痕处渗出的陶土粉末在火光中飞舞,像羊尊在无声地落泪。
他猛地挣脱老王,抓起两只裂成两半的羊尊塞进怀里,滚烫的瓷片硌着胸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却死死攥着不肯松手。
跳进江水的瞬间,阿青以为自己会冻死。十一月的江水像无数把小刀子,顺着衣领往骨头缝里钻。
可怀里的羊尊却像揣着两块暖玉,隔着湿透的粗布衣裳,依然能感觉到釉面的温润。
他想起师父说过,越窑的瓷土里掺了玛瑙末,经火炼后会有玉性,看来是真的。
不知漂了多久,他被浪头推到一片芦苇荡里。
枯黄的芦苇秆划破了脸颊,渗出血珠,和泥水混在一起,又冷又黏。
阿青摸了摸怀里的羊尊,母尊的腹腔裂了道缝,却没完全碎,能伸进两根手指;子尊的注液口还堵着他塞的棉絮,倒过来晃了晃,居然没漏水。
“还好……还好……”他瘫在泥地里笑,眼泪却顺着眼角往下淌,混着芦苇叶上的露水,滴进羊尊的裂痕里。
芦苇丛突然传来“沙沙”的响动,阿青瞬间绷紧了神经,把羊尊往淤泥里藏。
可没等他躲好,几道黑影已经围了上来,铁甲的寒光在雾中闪闪烁烁。
领头的小将勒住马,长剑出鞘的声音像冰块碎裂,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私藏吴侯府重器,还敢在赤壁江面游荡,你是曹军的细作?”小将的声音比江水还冷,阿青抬头时,看见他银甲上的兽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的锐利,却又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我不是细作!”阿青的牙齿打着颤,“我是越窑的窑工,这羊尊是……是我做的。”
小将的目光落在他指甲缝里的瓷土上,又扫过淤泥里露出的青瓷边角,突然收了剑,翻身下马。
“越窑的雨丝纹?”他蹲下身,捡起半埋在泥里的母尊,指尖轻轻抚过裂痕处的冰裂纹,“果然是你。吴侯府发了海捕文书,说你私藏祭祀用的羊尊,叛逃了。”
阿青的心沉到了底。他认得这小将铠甲上的徽记,是东吴的“横江将军”标徽,听说这位将军年纪轻轻就跟着周瑜大人征战,手段狠辣,从不留情。
“将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阿青闭上眼睛,却把怀里的子尊攥得更紧,“但求将军别毁了这对羊尊,它们没做错什么。”
“没做错什么?”小将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在这乱世,‘有用’就是对,‘没用’就是错。吴侯要它们当祭祀品,它们就必须是完美的礼器;你偏要留着这带裂痕的,就是错。”
他把母尊往阿青面前递了递,“你看这裂痕,多像人的伤口,流血,疼,却也让人记得自己还活着。”
阿青愣住了,睁开眼看见小将的手指在羊尊裂痕处轻轻摩挲,动作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不像对待一件器物,倒像在触碰一个受伤的生命。
“我叫吕蒙。”小将忽然说,“上周去越窑督查,见过你试烧的羊尊。当时校尉说你烧的釉色发灰,我却觉得那雨丝纹,比镜子似的亮釉更有味道。”
他站起身,对着身后的士兵挥挥手,“把他放了。”
“将军!”士兵们惊呼,“吴侯有令,抓到私藏重器者,就地正法!”
“吴侯要的是‘不遵军令的匠人’,不是这对羊尊。”
吕蒙把母尊塞进阿青怀里,“你带着它们走吧,往南走,那里暂时还没打仗。记住,别再让它们被当成‘礼器’,做两只普通的瓷羊,或许能活得更长久。”
阿青抱着两只裂了颈的羊尊,看着吕蒙翻身上马,银甲在雾中渐渐远去。
芦苇荡里的风突然变了向,卷着江水的潮气,吹得羊尊的裂痕处“呜呜”作响,像在低声哭泣,又像在放声大笑。
他忽然明白了吕蒙的意思。完美的礼器,注定要在祭祀的烈火里化为灰烬;带着裂痕的残器,却能在乱世里找到容身之处。
就像那些在战场上断了胳膊断了腿的士兵,虽然不完美了,却比战死的“英雄”多了一分活着的真实。
天亮时,阿青在芦苇荡深处挖了个坑。
他把两只羊尊并排放进坑里,用带来的油纸裹好,再盖上厚厚的淤泥和芦苇秆,最后在上面插了块刻着羊形的木牌——那是他昨晚用断了的船桨刻的,羊角的弧度,故意刻得像师父的眉骨那样,圆而温润。
“等天下太平了,我再来接你们。”他对着土坑拜了三拜,额头磕在冰冷的泥地上,溅起的水珠落在木牌上,像羊的眼泪。
然后,他转身往南方走去。身后的长江水面上,火还在烧,烟还在冒,厮杀声隔着雾传过来,模糊得像场噩梦。
阿青摸了摸胸口,那里仿佛还留着羊尊的温度,带着裂痕的温度,带着乱世里一丝不肯熄灭的暖意。
他不知道这对羊尊要在地下睡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太平的那一天。
但他知道,只要这对带着雨丝纹和裂痕的羊尊还在,就有人记得,曾经有个叫阿青的窑工,相信温润比锋利更有力量,残缺比完美更得长久。
长江的水流啊流,带着赤壁的火光,带着芦苇的叹息,带着那对青瓷羊尊的等待,流进了茫茫的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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