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和三年的暮春,建康城秦淮河畔的柳絮像雪片似的飘。
王羲之站在“听雨轩”的回廊下,看着仆役们将最后一箱书搬进新落成的书斋。
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动,发出清越的声响,与远处画舫上的琵琶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绵密的江南春网。
“逸少,这新斋的墨香,比你那老宅浓三分。”谢安踩着青石板路走来,手里摇着把麈尾,皂色的衣袍下摆沾了点草屑,“听说你从柴桑得了件宝贝,特意来瞧瞧。”
王羲之笑着侧身让他进门,案几上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还冒着热气。
“不过是两只瓷羊,哪是什么宝贝。”他转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个锦盒,打开时,青瓷特有的温润光泽在窗棂投下的光斑里轻轻流动。
两只羊尊并排卧在紫檀木托上,母尊高约半尺,子尊稍矮寸许,青灰色的釉面泛着乳浊的光泽,像被晨露浸过的青石。
最特别的是羊的眼睛,并非工匠惯常雕琢的圆睁状,而是眯成两道月牙,仿佛正对着春光浅笑。
脖颈处横贯的裂痕在光线下若隐若现,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倒像是天然生成的纹路。
谢安放下麈尾,小心翼翼地捧起子尊。指尖触到釉面的瞬间,他忽然“咦”了一声:“这釉里竟有细如发丝的冰纹?”
对着光仔细看,果然见青灰色的釉面下藏着无数细密的纹路,像初春河面解冻时的裂痕,“是越窑的雨丝纹?难怪摸着有股凉意。”
“老嫂子说,这对羊尊在她家传了三代。”王羲之给谢安斟上茶,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眼,“去年冬天她来建康投亲,怀里就揣着这物件,说是战乱时从瓦砾堆里刨出来的,能烧水治病。我见它神态憨拙,便用两匹蜀锦换了来。”
最初他确是把母尊当作笔洗用的。
那日研墨时,他将残墨倒进羊尊腹腔,却见墨汁顺着内壁的弧度缓缓旋转,竟在底部聚成个规整的圆。
更奇的是,次日清晨发现残墨凝结成块,轻轻一倒便完整脱落,丝毫没在釉面留下痕迹。
“你瞧这裂痕。”谢安用指尖敲了敲羊尊的脖颈,“寻常磕碰断不会如此整齐,倒像是当年烧造时便特意留的。”
他将子尊与母尊拼在一起,两道裂痕严丝合缝,像被一把无形的刀从中间剖开,“莫不是一对阴阳尊?”
王羲之没接话,取来一锭新墨在砚台上研磨。
墨条与砚台相触的沙沙声里,他想起初见这对羊尊时的情景。
老妪枯瘦的手指抚过裂痕,说孙儿夜里发烧,就用子尊盛着井水放在枕边,天明准能退烧。
“它通人性呢,”老妪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天要下雨时,裂痕里就渗水珠,像哭了似的。”
那时他只当是乡野传说,直到三日前的雷雨夜。
他被霹雳惊醒,见书案上的羊尊在闪电的映照下,裂痕处竟泛着淡淡的青光,凑近一看,果然凝着层细密的水珠,像哭过的泪痕。
“这青瓷胎里定是掺了玛瑙末。”王羲之放下墨条,指着母尊腹腔内侧,“你看这釉色,虽不似官窑那般亮如明镜,却像浸在溪水里的卵石,越摸越润。”
他取来一壶刚温好的酒,倒进母尊,又把子尊倒扣在上面,“试试?”
谢安挑眉看着他,铜炉里的炭火正旺,映得两只羊尊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
片刻后,王羲之拿起子尊往玉杯里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带着股清冽的草木香,入喉时竟比寻常温酒多了层回甘。
“妙哉!”谢安咂咂嘴,看着羊尊的裂痕若有所思,“这母尊腹腔定有玄机,子尊的注液口也暗藏巧思,竟能滤去酒中的火气。”
王羲之提笔蘸了点残墨,在宣纸上写下四句:“青瓷承古意,裂痕藏月魂。温酒知岁月,点滴皆故人。”
笔锋在“裂痕”二字上稍顿,墨色便深了些,像两道浅浅的刻痕。
谢安凑过来看了,忽然笑出声:“你这是把瓷羊当知己了。寻常人见了裂痕,只当是残次品,你倒从中品出月魂来。”
“去年在山阴见着卫夫人的《笔阵图》,”王羲之放下笔,指尖抚过纸面的褶皱,“那绢本边缘都朽了,墨迹也晕了半边,可你看那‘点如高峰坠石’的笔势,比完完整整的摹本更有力量。”
他指着羊尊的裂痕,“物件和人一样,太周全了反而失了真气。你看这羊的眼睛,眯着才显憨态,若是瞪得滚圆,反倒成了凶神。”
窗外的柳絮飘进窗棂,落在羊尊的羊角上。
谢安忽然想起年轻时在洛阳见过的那些青铜礼器,个个纹饰精美却面目庄严,倒不如这对有裂痕的青瓷羊,带着股活生生的烟火气。
入夏后,王羲之常在书斋里待到深夜。
他写《兰亭序》的草稿时,总把羊尊摆在砚台边,看月光透过窗纸,在裂痕处投下细碎的光影。
有时写到兴头上,便用母尊温壶酒,就着子尊里盛的青梅,一饮而尽。
“这羊尊像是会呼吸。”他对着羊尊喃喃自语,指尖在裂痕处轻轻摩挲。
白天被炭火熏热的釉面,此刻正慢慢沁出凉意,像刚从井里捞上来的玉。
他忽然明白老妪说的“通人性”是什么意思——那些器物上的裂痕、磨损、污渍,原是时光留下的指纹,是与人间烟火相融的印记。
永和九年三月初三,兰亭的曲水旁摆满了觞杯。
王羲之抱着那对青瓷羊尊来赴宴时,引来了满座惊叹。
有人说这对有裂痕的瓷羊配不上这场雅集,他却笑着将母尊里温好的酒倒进觞杯,看着酒液顺着曲折的水道漂向宾客:“诸位尝尝,这‘残缺’里酿出的滋味。”
会稽内史孙绰饮了酒,抚掌赞道:“此酒有草木清气,竟似带着越窑的窑火香。”
王羲之指着羊尊的裂痕:“这对羊尊曾在柴桑的灶台上待过,盛过盐,煨过汤,后来又被埋在土里,泡在水里。正是这些经历,让它盛的酒格外有滋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座文人,“就像我们今日聚在此地,百年后若有人记起这场宴,未必会记得谁的诗最好,只会记得这曲水、这春风、这杯中的岁月。”
众人听了,都放下酒杯陷入沉思。
谢安看着那对在阳光下泛着柔光的青瓷羊,忽然说:“逸少这话,倒让我想起孔夫子说的‘文质彬彬’。这羊尊的釉色是‘文’,裂痕是‘质’,缺了哪样,都不成味道。”
那日的兰亭雅集后,王羲之将《兰亭序》的真迹仔细收好,特意把两只青瓷羊尊摆在书箱最上层。
他对儿子王献之说:“这字和这瓷,看着是两样东西,实则是一个理。太追求笔锋的完美,就失了自然;太计较釉面的光洁,就没了魂。”
王献之那时才十二岁,似懂非懂地摸着羊尊的裂痕。
夜里他偷偷把羊尊搬到窗台上,看月光穿过裂痕,在墙上投下两道交错的影子,像个歪歪扭扭的“和”字。
“原来爹说的‘魂’,是和解的‘和’。”他恍然大悟,对着羊尊轻轻呵了口气,釉面上立刻凝起层薄雾,仿佛羊儿真的在呼吸。
这对青瓷羊尊在王家的书斋里待了四十一个春秋。
王献之长大后,学着父亲的样子,在月夜里用羊尊温酒,只是他不再写诗,而是对着裂痕临摹《兰亭序》的草稿。
他发现父亲当年特意在“之”字的捺脚处留了点飞白,像极了羊尊裂痕的弧度。
太元八年的冬天,苻坚的百万大军压境的消息传到建康。
王献之的孙子王静之背着祖传的书箱逃难时,特意把羊尊揣在怀里。
兵荒马乱中,他在长江边被乱兵冲撞,怀里的母尊不知何时滑落在地,等他回过神来,只剩下子尊还紧紧攥在手心。
王静之在江边找了三天三夜,江水卷着败叶滚滚东流,哪里还有母尊的影子。
他抱着子尊坐在芦苇荡里,想起爷爷说的“和”字,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原来和解不仅是接纳残缺,还要学会告别。
夜里,他梦见曾祖父王羲之站在兰亭的曲水旁,手里捧着那只母尊。
“静之,”曾祖父的声音像春风拂过湖面,“你看这江水,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从不是定数。”
他将母尊放进水里,看着它顺着曲水道漂远,“物件也好,人也好,能在一段时光里相伴,已是缘分。”
王静之醒来时,晨光正透过芦苇丛照在子尊上。
裂痕处的露水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无数个细碎的太阳。
他忽然明白,这对子尊从被阿青藏进芦苇荡开始,就注定要在时光里聚散离合。
就像这长江水,看似奔流不息,实则每一滴都在完成自己的旅程。
他把子尊装进贴身的布袋里,继续往南走。
路过兴善寺时,见门口的募化箱里空空如也,便将身上最后半吊钱放了进去。
扫地的老僧合十道谢,目光落在他布袋的轮廓上,忽然问:“施主袋中,可是件青瓷器物?”
王静之愣了愣,点点头。
老僧引他到禅房,沏了杯苦茶:“贫僧年轻时在越窑见过类似的羊尊,只是那只断了角。”
他看着王静之手里的子尊,“器物的裂痕,是为了让后来者看清它走过的路。”
那天傍晚,王静之将子尊留在了兴善寺。
不是舍弃,而是觉得这历经三百年聚散的物件,该在晨钟暮鼓里歇歇脚。
他在寺门的石阶上坐了很久,听着僧人们晚课的诵经声,忽然想起兰亭的流水声——原来所有的告别,都是为了以另一种方式重逢。
子尊被智永禅师摆在抄经的案头时,正是暮春。
窗外的柳絮飘进窗棂,落在羊尊眯起的眼睛上,像给它盖了层轻薄的绒毯。
禅师提笔蘸墨,在《千字文》的“天地玄黄”旁轻轻画了道弧线,弧度竟与羊尊的裂痕一模一样。
他知道,这尊青瓷羊的旅程,还远未结束。
那些藏在裂痕里的月光、酒香、泪痕,终将在时光里酿成新的故事,等待着下一个懂得“残缺即圆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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