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64年的建康城,雪下得比往年都要缠绵。
从腊月初二开始,铅灰色的云絮就没离开过城头,到了初七这天,鹅毛大雪终于裹着寒风席卷而来,将朱雀航的石桥盖得严严实实,连秦淮河的水波都凝了层薄冰,映着岸边灯笼的光晕,像铺了满地碎裂的星子。
顾恺之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狐裘,领口处的绒毛早就磨得发亮。
他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瓦官寺去,每一步都陷进松软的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倒像是给这寂静的雪夜添了点伴奏。
怀里揣着的画稿被体温焐得温热,绢本边缘却还是结了层薄霜,他时不时停下来,用冻得发红的手指轻轻呵气,生怕墨迹被冻住。
“长康,可算把你盼来了!”知客僧在寺门口搓着冻僵的手,鼻尖冻得通红,看见顾恺之的身影,眼睛一下子亮了,“方丈从清早就开始念叨,说这壁画要是再不开笔,年前就赶不及上彩了。”
顾恺之“嗯”了一声,没多言语,径直往大殿走去。
他今年三十岁,刚被大司马桓温辟为参军,按理说正是在朝堂上施展抱负的年纪,可他偏偏爱往这瓦官寺跑。
同僚们笑他痴,说放着金樽玉食的日子不过,非要来这清冷寺庙里讨苦吃,他却总说:“佛前的香火能洗笔,画出来的线条都带着点禅意。”
大殿里空旷得很,只有几盏长明灯在角落里明明灭灭。
西壁已经打好了浅赭色的底色,像一张巨大的空白绢本,等着人在上面书写乾坤。
顾恺之站在壁画前,解开怀里的画稿——那是他熬了三个通宵画的《维摩诘像》草稿,上面的居士倚在凭几上,眉眼清瘦,手指微微抬起,像是正要开口说法。
“这维摩诘得画出‘清羸示病之容,隐几忘言之状’,”方丈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捻着佛珠,声音慢悠悠的,“不能太胖,失了居士的清贵;也不能太瘦,少了菩萨的慈悲。要像刚从病榻上起来,却还记挂着普渡众生的事。”
顾恺之点点头,往笔洗里倒了点温水。他知道方丈的意思——这维摩诘虽是居士,却有菩萨心肠,画得太富贵就落了俗,太寒酸又失了气度。
就像他自己,明明是朝廷命官,却总爱跟僧人道士混在一起,被人笑“痴”,可他觉得,这“痴”里才有真性情。
他取出狼毫笔,在砚台里细细掭了掭,笔尖饱蘸浓墨,却迟迟没有落下。雪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幅流动的画。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草稿上的维摩诘眉眼够清瘦了,姿态也够闲适了,可就是缺了点什么,像个精致的木偶,没有活气。
“到底差了点什么?”顾恺之喃喃自语,把画稿铺在地上,蹲在那里反复琢磨。旁边的炭盆里,火星时不时噼啪作响,映得他的侧脸忽明忽暗。
知客僧端来一碗热茶,看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长康啊,你都在这儿站了一个时辰了。这画已经够好的了,换了旁人,早就下笔了。”
顾恺之没抬头,指尖在草稿上的维摩诘眼睛处轻轻点了点:“眼睛是空的。”他说,“没有神,画得再像也是死的。”
知客僧不懂画,挠了挠头,把茶碗放在旁边的供桌上,摇着头出去了。
大殿里又只剩下顾恺之一个人,还有那面等着被赋予灵魂的墙壁。
不知过了多久,顾恺之忽然想起三天前在秦淮河边看到的一幕。
那天也是个雪天,他从桓温府里出来,路过一户人家,看见个老书生冒雪送书给友人。
那书生头发都白了,裹着件单薄的棉袄,走到门口却又停住了,隔着门缝往里看——友人正和家人围炉夜话,孩子的笑声像银铃一样脆。
老书生站在雪地里,对着那扇门笑了笑,把书放在石阶上,转身悄没声地走了。
那一刻,老书生眼里的欣慰和落寞,像根细针,轻轻扎在顾恺之的心尖上。
“我知道了!”他猛地站起身,膝盖因为蹲得太久有些发麻,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他重新拿起笔,这次没有先画轮廓,而是直接往墙壁上的维摩诘眼眶里落墨。
笔尖在墙上轻轻一顿,又微微一挑,眼角处特意留了道浅浅的弧度,像有话要说,却又咽了回去。
墨色在底色上慢慢晕开,原本空茫的眼眶忽然有了神采——那不是全然的慈悲,也不是纯粹的病弱,是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复杂情绪,像看透了世事,却还放不下牵挂。
“痴儿,半夜不睡觉,在这儿跟墙说话?”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酒气。
顾恺之回头,看见师父支道林披着件厚厚的袈裟,手里还拎着个酒葫芦,站在雪地里像尊弥勒佛。
支道林是东晋有名的高僧,也是顾恺之的忘年交,最懂他这股子“痴劲”。
“师父,您怎么来了?”顾恺之放下笔,眼睛里还闪着兴奋的光。
支道林走进来,往嘴里灌了口酒,热气从嘴角冒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上次跟你说的《洛神赋》,画得怎么样了?”
一提《洛神赋》,顾恺之的眼睛更亮了。
他从怀里掏出另一卷画稿,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是刚起的草稿,曹植站在洛水边,望着远处的洛神,衣袂被风吹得往后飘,线条却还带着点生涩。
“弟子总觉得,曹植见洛神时,不该是欢喜,该是慌。”顾恺之指着画稿上的曹植,像个献宝的孩子,“就像……就像老鼠见了猫,想靠近又怕被抓。”
支道林笑了,酒液顺着花白的胡须往下滴:“你这痴劲,倒跟当年的曹植一样。他写‘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哪是说洛神有多美,分明是说自己的心有多慌。”
他俯身看着画稿,手指在洛神的衣袂处轻轻一点,“你看这线条,太硬了,像你手里的剑,少了点绕指柔。”
顾恺之摸着画稿上的线条,忽然觉得脸颊发烫。
他想起邻居家的阿鸾姑娘,上个月在朱雀航遇见,她穿着件鹅黄色的襦裙,站在柳树下笑,阳光落在她发梢上,像撒了把金粉。
他当时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想说句“今日风大”,却憋了半天,只说出句“天凉”,惹得阿鸾姑娘笑了半天。
“弟子明白了。”他重新拿起笔,在草稿上补了几笔。
洛神的裙摆不再是直挺挺的,而是微微往曹植那边倾斜,像被风吹着往他靠近;曹植的衣袖则往后缩了缩,指尖捏着玉佩,指节都泛了白,活脱脱一个手足无措的少年郎。
雪停的时候,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顾恺之看着画稿上的两个人,忽然觉得他们活了过来——能听见曹植擂鼓般的心跳,能看见洛神眼角藏不住的笑意,连洛水上的波纹都在轻轻摇晃。
“痴儿,该回去了。”支道林拍了拍他的肩膀,酒葫芦在手里晃出轻响,“记住,画人先画心,心不诚,笔就僵。你这《洛神赋》,要是画不出自己的心跳,就算不得好画。”
顾恺之把画稿小心地折好,揣进怀里。走出瓦官寺时,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像在为他的画稿伴奏。
东方的天空泛起淡淡的粉色,把城墙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抬头看了看,忽然觉得这雪后的建康城,竟和他画稿里的洛水岸边有几分相似。
他不知道,这幅《洛神赋图》将会耗费他三年时光,更不知道,它会在千年后,成为无数画师心中的执念。
他只知道,此刻心里的那点“慌”,那点说不清楚道不明的怅惘,得让笔慢慢说出来。
回到住处,顾恺之把《洛神赋》的草稿铺在书案上。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绢本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他想起支道林的话,“画不出自己的心跳,就算不得好画”,忽然抓起笔,在草稿的角落里写下两个字:“痴笔”。
或许,好的画,本就该带着点痴劲,带着点自己的心跳,才能在千年之后,还能让人心头一动。
就像这雪后的晨光,明明清冷,却带着能融化冰雪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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