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十年的雪,比相州城任何一个老人记忆里的都要绵密。
铅灰色的云低低压在邺城上空,雪片像被揉碎的素绢,无声无息地落进相州窑的工棚,在屋檐下积成半尺厚的绒毯。
智藏蹲在泥池边,赤着的脚陷在温热的陶土里。混着桐油的瓷泥从趾缝间挤出来,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很快又被飘落的雪粒覆盖。
他手里的铜刀极薄,刀刃在陶范上轻轻游走,佛像掌心的莲纹正一点点显形,每一道弧线都刻得极深,仿佛要把什么滚烫的东西嵌进冰冷的陶土。
“智藏师傅!”窑主的声音裹着风雪撞进工棚,棉袍下摆沾着冰碴,“大兴善寺的高僧后天就到,这对佛要是误了开光,咱们窑场上下都得喝西北风去!”
智藏没抬头,铜刀在莲纹的尖瓣处顿了顿。刀锋挑起一点陶屑,在油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今年四十岁,袈裟脱下来才三年——隆兴寺被战火焚毁那天,他抱着残破的《金刚经》跪在瓦砾里,看着佛像的断手在火中熔化,忽然明白有些破碎,原是另一种圆满。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陶土般的温润。指腹抚过陶范上尚未完工的手掌,那里比寻常佛像的掌面略窄,虎口处留着一道刻意的浅痕,像道未愈的伤疤。
窑主跺着脚搓手,目光扫过工棚角落堆着的十几具废范。那些陶范里的佛像,不是手掌过于肥厚,就是指尖太锐,都被智藏亲手敲碎了。
“您这讲究也忒多了,”窑主啧着嘴,“不就是施无畏印么?右手举起来就行,哪用得着抠这么细?”
智藏终于抬眼,他的睫毛上沾着陶灰,眼神却像被雪洗过的天空,清亮得惊人。
“施主见过真正的‘无畏’吗?”他指了指窗外,“去年洛阳城外,有个妇人用手挡箭,护着怀里的孩子。那只被射穿的手,才是真正的无畏印。”
窑主愣了愣,讪讪地闭了嘴。他知道这前僧人眼里的佛,和别人不一样。
智藏铸的佛,眉眼总带着点悲悯的倦意,不像别的工匠做的那样威严——就像此刻陶范里的佛像,眼睑微微下垂,仿佛见了太多苦难,连慈悲都带着点疲惫。
雪越下越大,工棚的缝隙里钻进寒风,吹得油灯的火苗突突直跳。智藏往泥池里添了勺温水,瓷泥遇热冒出白汽,混着他哈出的气,在陶范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师傅,我给您炖了姜汤。”小徒弟捧着粗瓷碗进来,左手的小指缺了半截,是战乱时被马蹄碾的。
他把碗放在陶范旁,断指轻轻蹭过佛像的脚趾,“这佛的手,真的要留道疤吗?”
智藏接过碗,姜汤的热气模糊了镜片。他看着小徒弟攥着碗沿的左手,断指处的老茧磨得发亮。
这孩子是他从尸堆里刨出来的,当时怀里还揣着半块发霉的饼,断了的手指死死攥着不放。
“你看这雪,”智藏指着窗外,“下得再大,能盖得住地里的种子吗?”他放下碗,拿起铜刀在陶范的掌纹处又划了道浅痕,“佛的手太完美,凡人见了会怕。留道疤,他们才敢相信,佛也懂疼。”
小徒弟似懂非懂,却还是蹲下来帮他扶着陶范。
油灯的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智藏的指腹有常年握刀的厚茧,小徒弟的断指处有圈淡淡的红痕,两道影子在陶范上轻轻晃动,像两株在风雪里相依的芦苇。
后半夜,雪终于小了些。工棚里只剩下他们师徒俩,十几盏油灯把陶范照得透亮,佛像的轮廓在陶土中渐渐苏醒。
智藏忽然停了手,铜刀悬在半空,目光落在佛像的右手腕处。
“还差口气。”他喃喃自语,起身走到墙角的木箱前。箱子里是他出家前的旧物,一件褪色的襦裙,一支断了弦的琵琶,还有块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他解开红布,里面是半只青铜手镯,镯身上的缠枝纹断了半截。
这是他妻子的遗物——那年叛军破城,她攥着给智藏送的干粮,被砍断的右手腕上,就戴着这只镯子。
“师娘要是还在,会懂的吧?”智藏把镯子贴在陶范的断痕处,冰凉的金属透过陶土传来,像妻子最后一次摸他的脸颊。
那天她笑着说“左手也能和面”,血却从断腕处汩汩地流进面盆里,把白面染成了红。
小徒弟看着师傅的肩膀微微发抖,悄悄往火塘里添了块柴。
火光腾起来,映在陶范上,佛像的眉眼忽然有了温度,嘴角的弧度像在叹息,又像在安慰。
腊八这天清晨,开窑的时辰到了。窑工们围着窑口,大气都不敢出。
智藏亲手拉开幕布,热浪裹挟着铜锈的气息扑面而来,两尊鎏金铜佛在火光中静静伫立,螺发绀青,衣纹流转,右手举在胸前,掌心的莲纹间,果然各有一道浅浅的痕,像雪落在梅枝上的印。
“神了!”窑主失声赞叹,“这道痕看着就像观音泪,比光溜溜的手掌灵验多了!”
智藏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佛像的断痕。
鎏金层还带着窑火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他忽然想起妻子断腕处的血珠,也是这样滚烫,却带着活下去的勇气。
“李信大人到!”外面传来通报声。智藏的俗家弟子,如今在朝廷做将作监的李信,正踩着积雪走进来。他穿着绯色官袍,看见佛像时眼睛一亮,快步上前细细打量。
“师傅的手艺又精进了。”李信抚着佛像的衣纹,“这道掌纹,添得比佛经还入理。高僧说,真正的无畏,是知道会痛还敢伸手。”他从袖中掏出两锭银子,“大兴善寺要一尊,另一尊……”
“留下吧。”智藏打断他,指了指城外的流民营,“给那些断了手脚的人看看。”
李信愣了一下,随即躬身行礼:“师傅说得是。佛在庙里是泥胎,在人心才是活的。”
那天晚上,智藏把留下的那尊佛像摆在工棚的案上。小徒弟用断指轻轻摸着掌纹,忽然说:“师傅,它在笑呢。”
智藏抬头望去,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佛像上,鎏金层泛着柔和的光,掌心的断痕像道银色的线,把月光引到案上的那半只青铜手镯上。
“是啊,”他拿起手镯,轻轻扣在佛像的断腕处,“它在笑,因为它知道,手断了,心还在;人走了,念想还在。”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工棚的茅草顶上,簌簌的响。佛像的眼睛半眯着,仿佛要看透这漫漫长夜,看看那些需要勇气才能熬到的黎明。
智藏知道,这尊断掌佛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它会在战火里被砸碎,在洪水里被浸泡,在无数双残缺的手心里被抚摸,却始终笑着,因为它早就懂得,真正的圆满,从来不在掌纹里,在那些敢对着伤痕微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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