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雕花木门时，檀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像潮水般漫过来，苏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老物件在低声诉说。
店里的光线比她想象的更暗，几盏罩着磨砂玻璃的老式台灯悬在半空，光圈精准地落在货架上的古董上，将其余的角落都留给了昏黄的阴影。
左手边的博古架上，一尊青铜鼎的绿锈在阴影里泛着幽光，鼎耳的饕餮纹张着嘴，仿佛要吞下周围的寂静。
右手边的木架上垂着几卷绢画，卷轴的末端已经有些磨损，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像悬在半空的岁月。
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台灯的光束里缓缓旋转，恍惚间竟像是时光的微粒在流动。
柜台后坐着个穿月白棉麻衫的男人，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正用一块柔软的麂皮布擦拭一件青瓷，左手腕上一串紫檀佛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珠子碰撞的声音细碎而清脆，与布料摩擦瓷器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尖在青瓷的釉面上拂过的样子，不像在擦拭一件器物，更像在抚摸一段易碎的时光。
苏晚注意到，他擦拭的是件唐代的越窑青瓷执壶，壶身上的莲纹线条流畅，釉色像雨后的天空，与她爷爷收藏的那本《唐代窑口图谱》里的插图如出一辙。
“避雨？”男人终于抬起头，声音像被山涧的晨露浸过，带着种温润的质感，却又透着不易察觉的疏离。
他的眼睛很静，瞳孔的颜色比常人略深，像浸在古井里的月光，明明映着灯光，却让人看不透底。
苏晚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
雨丝被风卷着，斜斜地打在雕花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指尖轻轻叩击玻璃。
她怀里的琵琶琴盒上，已经洇开了一片浅浅的水渍，沿着木纹蔓延，像一朵正在慢慢绽放的墨花。
“我……”苏晚有些局促地抱紧了琴盒，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想找一件东西。”
男人放下手中的青瓷执壶和麂皮布，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琴盒上，视线在琴盒边角磨损的皮革上停留了一瞬。
“琵琶？”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是。”苏晚解开琴盒侧面的搭扣，将盒盖掀开一条缝，露出里面紫檀木的琴身。
琴头镶嵌的螺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星星，“我爷爷留下半块螺钿片，说是从一把唐代的琵琶上拆下来的，我想知道……”
她的话没能说完，目光突然被柜台中央的展架牢牢吸住了。
那里单独摆放着一把琵琶，紫檀木的琴身泛着深沉的光泽，像是浸透了岁月的包浆。
琴头和背板上镶嵌着细密的螺钿，青黑色的底漆上，缠枝莲纹从琴头一直蔓延到琴尾，线条婉转流畅，每一片贝壳都被打磨得薄如蝉翼，在灯光下折射出虹彩般的光泽。
而在琴头最上方那朵盛开的莲花中央，赫然缺了半片螺钿，缺口的弧度、纹路，甚至连贝壳边缘细微的磨损痕迹，都与她掌心那半块螺钿严丝合缝，像是天生就该拼在一起。
“这是……”苏晚的声音突然发紧，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块螺钿，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男人站起身，他的动作很轻，棉麻衣衫摩擦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他走到展架前，小心翼翼地将那把琵琶抱了下来，放在柜台前的紫檀木案上。
苏晚这才注意到，琵琶的琴身从琴肩到琴尾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像一道凝固的闪电，裂痕两侧的螺钿因为受力而有些微微凸起，却依然牢牢地嵌在木头上。
“唐开元年间的螺钿紫檀琵琶，”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那道裂痕上，指尖的温度仿佛能透过木头传过来，“安史之乱时被流矢划伤，后来又在战火中断了弦，却一直没被修好。”他的目光转向苏晚手中的半块螺钿，“你手里的，是它遗失的另一半。”
苏晚屏住呼吸，慢慢将手中的半块螺钿凑向琴头的缺口。
当贝壳的边缘终于贴合在一起时，台灯的光线恰好落在上面，两半螺钿瞬间连成一片完整的莲花，青黑色的底漆上，贝壳的虹彩流转，仿佛花瓣正在缓缓舒展。
就在指尖触到琴身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刺痛突然顺着指腹窜上来，像有细小的电流顺着手臂蔓延到心脏。
眼前的景象突然扭曲——她看见漫天火光中，长安城的城楼正在崩塌，一个穿襦裙的女子抱着琵琶跪在废墟上，手指疯狂地拨动着琴弦，琴弦突然“嘣”地一声崩断，银色的弦线像条受伤的蛇弹起来，在她手背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女子的呜咽声混着火焰的噼啪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
“啊！”苏晚猛地缩回手，指尖还残留着灼烧般的痛感，仿佛真的被滚烫的琴弦烫过。她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己的手背，那里光洁依旧，只有去年留下的那道疤痕在灯光下泛着淡粉色。
“它记得所有听过的声音。”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泡好了一杯热茶，青花瓷杯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熨帖着发冷的指腹。
他将茶杯放在苏晚面前的案上，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眼，“尤其是痛苦的声音。”
苏晚端起茶杯，指尖的颤抖慢慢平息下来。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兰花香，却没能压下心底的悸动。
她想起去年在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琴弦断裂的瞬间，台下的哗然像潮水般将她淹没，而她脑海里闪过的，不是手背上的疼痛，是爷爷临终前的样子——老人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手指却还在被单上虚弹着《春江花月夜》的旋律，最后一个泛音还没弹完，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就永远停住了。
从那以后，每当她弹奏到激烈的段落，指尖就会不受控制地发软，仿佛那根崩断的琴弦还缠在手上，稍一用力就会再次割裂皮肤。
“我弹不了激烈的曲子了。”苏晚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喉间像堵着一团棉花，“每次用力，就像听见琴弦又断了，爷爷临终的样子也会跟着冒出来……我好像，连拿起琴的勇气都快没了。”
男人拿起那把唐琴，用指尖轻轻敲了敲琴身。“咚”的一声闷响从琴腔里传出来，浑厚而悠长，像远山传来的回声，在安静的店里久久回荡。
“你听，它虽然裂了，声音还在。”他用指尖拨动了一下残存的一根琴弦，琴弦发出“哑”的一声，音色干涩却带着穿透时光的力量，“真正的音乐，从来不在弦上，在心里。”
苏晚怔怔地看着他指尖下的断弦。那根琴弦已经有些朽坏，表面泛着灰败的颜色，却依然顽强地绷在琴轴上。
她忽然想起爷爷生前常说的一句话：“好琵琶能唱苦，能诉怨，能藏着千军万马，也能装着一整个春天。”
那时候她总以为是老人的比喻，现在看着这把历经千年的唐琴，才隐约明白，真正的乐器，早就成了承载记忆的容器。
她低头看向自己带来的琵琶，琴身上的螺钿在台灯下闪烁，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
这把琴是爷爷在她十岁生日时送的，紫檀木的琴身，螺钿的缠枝莲纹，与案上的唐琴有着惊人的相似。
爷爷说：“技巧再好，不如琴里有故事。”那时候她只顾着练技巧，哪里懂什么故事。
“能……能讲讲它的故事吗？”苏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想知道，这把断了弦、裂了身的琵琶，到底藏着怎样的过往，能让它在千年后依然保持着这样的生命力。
男人点了点头，将唐琴小心翼翼地放回展架，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放一个沉睡的灵魂。
他重新坐回柜台后，窗外的雨声恰好变密了些，雨点打在窗棂上的声音急促起来，像在为即将开始的往事伴奏。
“故事要从天宝十四载的长安说起，”他的目光投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夜色，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千年前的景象，“那年的曲江池，开满了荷花。”
苏晚握紧手中的茶杯，指尖的温度与茶水的温度渐渐融合。
她知道，一段尘封的往事即将在这间老店里缓缓展开，而她与这把唐琴的缘分，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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