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三年的江南,梅雨季来得比往年早了半月。
苏州城笼罩在一片蒙蒙雨雾中,护城河里的浮萍顺着水流打转,像被谁揉碎的碧玉。
“闻莺馆”的木窗棂上爬满了青苔,雨滴敲在瓦檐上,顺着飞翘的檐角织成水线,在青石板路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老掌柜赵珩蹲在柜台后的矮凳上,借着一盏豆油灯的光,用细布擦拭着一把琵琶。
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腹却异常柔软,拂过紫檀木琴身时,像在抚摸初生的婴孩。
琴身上那道被流矢划伤的裂痕,已经用鱼鳔胶细细补过,在灯光下仍能看出浅浅的印记,像一道愈合的伤疤。
“掌柜的,这破琴您都擦了三年了。”伙计阿福端着铜盆进来,盆里是刚化开的鱼鳔胶,腥气混着雨味漫开来,“前两天有个杭州来的客商,出价五十两银子买它当摆设,您咋不卖?”
赵珩没抬头,指尖停在琴头缺了半片的螺钿上。
那处缺口像个未说完的句读,青黑色底漆上残留着贝壳的虹彩,在昏暗的光线下忽明忽暗。“你不懂。”他的声音带着老烟枪特有的沙哑,“这不是摆设,是念想。”
三年前,他在苏州城外的寒山寺遇到个游方僧。那僧人背着这把琵琶化缘,琴身裹在破旧的袈裟里,露出的琴尾还沾着泥土。
赵珩一眼就认出这是雷家的手艺——他年轻时在洛阳教坊当学徒,见过雷家所制琵琶的缠枝莲纹,每一片螺钿都对着光线的角度镶嵌,能随月亮的圆缺变换颜色。
“这琴是从龙门石窟的佛龛里请出来的。”僧人说,指尖划过琴身的裂痕,“乱世里藏了十余年,沾了太多血腥,该换个清静地方待着。”
赵珩用三个月的月钱买下了它,阿福总说这琴音发闷,调不准音,不如劈了烧火。
可赵珩知道,不是琴哑了,是听琴的人没摸到它的魂。
他时常在深夜独自弹奏,临时配上的丝弦弹出的音虽然沙哑,却总让他想起洛阳城的晨钟——那是安史之乱前,他还在教坊里调弦时听惯的声音。
这天傍晚,雨下得更密了。闻莺馆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湿气的风卷了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晃了晃。
赵珩抬头,看见一个穿素色襦裙的女子站在门口,手里拄着根竹杖,裙角沾着泥点,显然走了很远的路。
女子的脸上蒙着层薄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却没有焦点——她是个盲人。
“请问……”女子的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水面上,“这里是不是有一把唐代的琵琶?”
赵珩心里一动,放下手里的细布:“姑娘从哪里听说的?”
“我从洛阳来。”女子摸索着往前走了两步,竹杖点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有人告诉我,苏州城里有位掌柜的,收了一把断了弦的螺钿琵琶,琴身上有一道箭伤。”
赵珩站起身,把琵琶从柜台里抱出来,轻轻放在案上。“你说的,是这把吗?”
女子循着声音伸出手,指尖先是落在琴颈的位置,随即缓缓下移,划过紫檀木的琴身。
当她的指尖触到那道修补过的裂痕时,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被烫到一般,却又不肯缩回手。
“是它……真的是它……”女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手指颤抖着摸到琴头的螺钿缺口,“小红姐姐的琴……”
赵珩愣住了:“你认识这琴的主人?”
女子抬手摘下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窝,眼周的皮肤还有淡淡的疤痕。
“我叫裴小兰。”她的指尖仍停留在螺钿缺口上,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琴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这把琴,是我姐姐裴小红的。”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是在为这个迟到了十几年的认亲伴奏。
裴小兰的指尖在琴身上缓缓移动,仿佛在通过触摸,读取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记忆。
“我姐姐原是长安教坊的乐伎。”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安史之乱那年,她抱着这把琴从长安逃出来,一路护着我往江南走。到洛阳时,遇到回纥兵抢掠,她把我藏在枯井里,自己抱着琴引开了士兵……”
赵珩这才明白,那些琴身上难以洗净的深色印记,或许不是泥土,是血。
“我在井里躲了三天,被一个好心的老妇人救出来。”裴小兰的指尖划过琴弦的位置,那里只剩下朽坏的弦轴,“后来我才知道,姐姐被抓住后,因为不肯为回纥将领弹唱,被刺瞎了眼睛,还打断了手指……”
她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平复情绪:“姐姐临终前,托人给我带了句话,说她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了琵琶里,让我一定要找到它。这些年我四处打听,从洛阳到江南,好多人都说我一个瞎眼女子找一把破琴,是痴心妄想……”
赵珩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他想起游方僧的话,想起琴腔里隐约可见的刻痕。“你姐姐说没说,藏了什么东西?”
裴小兰摇摇头:“只说……藏在能开出莲花的地方。”
赵珩拿起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撬开琴腔底部的木板。木板与琴身连接的地方已经朽坏,发出“吱呀”的轻响,像时光在叹息。
木板被取下的瞬间,一股陈旧的气息弥漫开来,混杂着松香、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
琴腔里铺着一层泛黄的麻纸,赵珩用镊子轻轻夹起,展开后,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仍能辨认出是唐人常用的簪花小楷:
“吾女小红,见字如面。汝母早逝,吾知汝恨吾送汝入教坊,然乱世之中,技可护身。今安禄山反,长安危矣,此琴螺钿夹层藏有相州布防图,可献朝廷,赎汝自由身。父雷明远字。”
“雷明远……”赵珩倒吸一口凉气,“竟是雷家的传人!”他年轻时在洛阳见过雷明远,那位老琴师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女儿,却因为家境贫寒,不得不送她入教坊谋生。
裴小兰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虽然看不见,指尖却仿佛能感受到笔墨的力度。“原来……姐姐不是想当什么供奉乐伎。”她忽然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她每次弹《曲江月》,都要对着琴头的莲花发呆,我还以为她是想攀附权贵……原来她是在守护这个秘密。”
那个雨夜,赵珩找来温水,和裴小兰一起,小心地浸泡着琴头的螺钿片。
当温水浸透贝壳与底漆之间的缝隙时,裴小兰用指尖轻轻一挑,半片螺钿被完整地取了下来,夹层里露出一张卷得极细的薄皮——那是用蜂蜡混合桐油制成的,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文字,正是当年唐军急需的相州布防图。
图上不仅标注了叛军的兵力部署,还详细画出了粮草仓库的位置,甚至有几条隐秘的山间小道,显然是雷明远通过教坊往来的官员,耗费心力才收集到的情报。
“我要把它交给节度使。”裴小兰把布防图小心地卷好,放进贴身的锦囊里,又将那半片螺钿仔细粘回琴头,“姐姐没能完成的事,我来完成。”
赵珩找出最好的丝弦,为琵琶重新上弦。琴弦穿过琴轴的瞬间,发出细微的“嗡”声,像沉睡的灵魂被唤醒。
裴小兰接过琵琶,抱在怀里,指尖凭着记忆落在琴弦上。
她没有弹《曲江月》,也没有弹任何名曲,只是弹出了一段简单的小调,旋律里有长安的晨钟,有洛阳的暮鼓,有逃亡路上的风雨,还有江南雨夜的安宁。
那声音算不上完美,甚至有些生涩,却像一股暖流,淌过闻莺馆的每个角落。
“这是姐姐教我的第一支曲子。”裴小兰的脸上带着微笑,空洞的眼窝里仿佛映出了往事,“她说,不管到了哪里,只要记得这旋律,就不算真正迷路。”
赵珩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明白,这把琵琶之所以能在战火中留存下来,不是因为它的工艺有多精湛,而是因为它承载着太多人的信念——雷明远的家国之心,裴小红的守护之勇,裴小兰的传承之韧。
雨渐渐停了,天边露出一抹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琵琶的螺钿上,泛着温润的光。
赵珩知道,这把琴不会永远留在闻莺馆,它还会继续流浪,继续见证更多的故事。
但他不担心,因为他已经明白,真正的乐器从来不会沉默,只要还有人记得它的旋律,它的声音就会永远流传下去。
裴小兰离开的那天,赵珩在她的行囊里塞了一包上好的松香。“照顾好它。”他说,“也照顾好自己。”
裴小兰抱着琵琶,站在苏州的桥头,对着闻莺馆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晨雾中的江南像一幅水墨画,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琵琶的轮廓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像一个流动的音符,即将谱写出新的乐章。
很多年后,赵珩在闻莺馆的角落里为这把琵琶立了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弦有尽,音无穷。”
他时常会对着空无一人的琴案弹奏那段简单的小调,仿佛还能听见裴小兰的琴声,在江南的雨雾里,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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