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六年的深秋,紫禁城的银杏叶落得满地金黄。
司礼监的值房里,十几个小太监正蹲在地上,清点从甘肃布政使司送来的一批文物。
这些大多是敦煌莫高窟新发现的经卷和残破法器,用粗布裹着,堆在墙角像座小山。
“刘公公,这箱子里的东西碎得不成样了,还登记吗?”一个小太监举着块断裂的经卷残片,布面已经发黑,上面的梵文模糊不清。
掌印太监刘谨用朱漆拂尘敲了敲箱子,鎏金的拂尘柄在窗棂漏下的光里泛着冷光:“凡是从敦煌来的,片纸都不能丢。皇上说了,要编纂《西域图志》,这些都是佐证。”他眯着眼睛扫过满地杂物,忽然被一个长条形的物件绊了脚。
那物件裹在褪色的蓝布里,露出的一角泛着深沉的紫黑色,像是块木头。刘谨用脚尖踢了踢:“这是什么?看着像根烧火棍。”
旁边的老翰林周延儒赶紧弯腰拾起,布面一解开,他倒吸了口凉气。
那是把琵琶,紫檀木的琴身虽然蒙着厚尘,却难掩温润的光泽,琴头和背板上镶嵌的螺钿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撒了把碎星子。
“公公,这是……唐代的螺钿紫檀琵琶!”周延儒的手指有些颤抖,他拂去琴身上的灰尘,缠枝莲的纹路慢慢显露出来,“您看这螺钿,用的是南海的夜光螺,在夜里会透出虹彩,定是宫廷造办处的物件。”
刘谨撇了撇嘴,用拂尘柄拨了拨琴弦,断弦的琴轴发出“吱呀”的怪响:“都裂成这样了,弦也没了,留着占地方。”他指着琴身从肩到尾的那道裂痕,像道狰狞的伤疤,“依咱家看,扔到库房最角落算了。”
“不可!”周延儒把琵琶抱在怀里,像护着个婴儿,“此琴是雷家工坊的手艺,您看这琴颈的弧度,这琴轴的缠枝纹,都是开元年间的特征。莫说裂了道痕,就是只剩块木头,也是稀世珍宝。”
正争执间,一个小太监匆匆进来:“刘公公,皇上在御书房问,敦煌的文物清点完了没有?”
刘谨眼珠一转,对周延儒道:“既然周大人说它金贵,那就请皇上定夺吧。”他故意没提这是把残琴,只说是“唐代稀世乐器”。
御书房里弥漫着龙涎香的气息。万历皇帝朱翊钧正趴在案上,对着一幅《出京入跸图》出神。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那批东西里,有什么像样的玩意儿?”
周延儒将琵琶放在红毡铺就的案上,小心翼翼地解开最后一层布。
夕阳透过雕花木窗,正好落在琴身的螺钿上,青黑的底色上,缠枝莲纹忽然泛起淡淡的金光,像活了过来。
“回皇上,这是唐代螺钿紫檀琵琶,据考为开元年间雷家所制。”周延儒欠身道,“虽历经战乱,略有残损,但其工艺堪称一绝。”
万历皇帝这才直起身,他穿着件明黄色常服,腰间的玉带松松垮垮,眼神里带着几分倦意。
“雷家?就是那个造琴能让凤凰来仪的雷威后人?”他凑近了看琴身的裂痕。
“正是。”周延儒补充道,“史料记载,雷家造琴必入山听松声,此琴的琴腔共鸣,据说能仿松涛之音。”
“哦?”万历皇帝来了兴致,对侍立的乐师道,“调弦来弹弹。”
乐师赶紧取来新的丝弦,可刚缠上琴轴,就听见“啪”的一声,琴轴处的木头因为年久朽坏,竟崩开个小豁口。乐师脸都白了,跪在地上:“奴才该死!”
“罢了。”万历皇帝摆摆手,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道从琴肩延伸到琴尾的裂痕,指腹能摸到木材的肌理,像触到一道陈旧的伤口,“这裂痕,倒像是箭伤。”
周延儒愣了一下,随即附和:“皇上圣明。安史之乱时,此琴可能流落民间,历经战火……”
“不是安史之乱。”万历皇帝打断他,目光落在裂痕末端的一个细小凹痕上,“这是箭头的形状,唐代的箭簇没有这么尖。倒像是……朕派李如松去朝鲜打倭寇时,用的佛朗机铳弹留下的痕迹。”
周延儒惊出一身冷汗,皇上虽久居深宫,对兵器的了解竟如此精准。
他不敢接话,只低着头看那把琵琶,忽然发现琴头的螺钿缺了半片,像个未完成的句点。
“不用修了。”万历皇帝放下放大镜,重新躺回软榻上,“完整的乐器宫里多的是,这把琴……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些裂痕上。”他打了个哈欠,“把它送到文渊阁,让翰林们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从这木头缝里,读出点兴亡的道理。”
琵琶就这样被安置在文渊阁的东南角。起初,翰林院的学士们还常来观摩,有人考证螺钿的工艺,有人研究紫檀木的产地,甚至有人对着裂痕临摹,说要画出“残缺之美”。可新鲜感一过,就没人再理会它了。
灰尘渐渐在琴身上积了厚厚一层,把螺钿的光泽遮得严严实实。
只有在月圆之夜,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才能隐约看见琴身上泛起的微光,像谁在黑暗里眨了眨眼。
周延儒偶尔会来擦拭,他总觉得这把琴在呼吸——潮湿的梅雨季,琴身的裂痕里会渗出细密的水珠;干燥的冬季,木材收缩的声音像声叹息。
“你是在想家吗?”一个雪夜,周延儒对着琵琶喃喃自语。他刚写完《平倭策》,奏折却被留中不发。窗外的北风呼啸,像极了朝鲜战场上的呐喊。
他忽然觉得,这把琴和自己很像,都被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浑身是伤,却无处诉说。
天启元年的冬天,文渊阁突然乱了起来。魏忠贤的党羽打着“清查东林党逆书”的旗号,冲进阁楼翻箱倒柜。周延儒的学生王彦抱着一堆经卷,躲在书架后,看见火把的光映红了半边天。
“那边还有个箱子!”一个东厂番子一脚踹开角落的木箱,里面露出的,正是那把蒙尘的琵琶。
“这是什么?”番子用刀鞘拨了拨,“烧火正好!”
王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老师临终前的嘱咐:“那把唐琴,见过开元盛世,也见过靖康之耻,比任何史书都活得久。若有变故,必护其周全。”
就在番子点燃火把的瞬间,王彦抱着经卷冲了出去,故意撞翻了旁边的墨汁缸。
黑汁溅了番子一身,也泼在了琵琶上。“大人饶命!这是学生的课业!”他哭喊着,趁乱将琵琶塞进怀里,用棉袍裹紧。
身后传来阁楼坍塌的巨响,文渊阁着火了。王彦抱着琵琶,在浓烟里奔跑,琴身的温度越来越高,像是要被点燃。
他听见木材爆裂的声音,分不清是阁楼在烧,还是怀里的琴在呻吟。
跑出宫门时,王彦的棉袍已经烧了个洞,琵琶的背板被火燎得发黑,却奇迹般地没被引燃。
他摸着琴身的裂痕,那里的墨汁已经凝固,像道新的伤疤。
三年后,江南苏州的一条巷子里,开了家小小的“琴心斋”。老板王彦总是在午后,把一把残破的琵琶挂在墙上,对着它发呆。
有个老主顾看它可怜,想出钱让他修好:“这么好的料子,补补还能弹。”
王彦摇摇头,给琵琶掸去灰尘:“它不是用来弹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在琴身上,螺钿的缺口处,墨汁勾勒出半朵残缺的莲,“它是用来提醒我的——有些伤,不能忘;有些痛,要活着记下去。”
他不知道,这把琵琶还要在江南的雨里淋上三百年,才能等到那个能听懂它沉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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