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把放大镜重重扣在工作台上时,玻璃镜片与大理石碰撞的脆响,惊得窗外的雨都顿了半拍。
工作室的顶灯是冷白色的,正照在案几中央那只宋代青白瓷碗上。碗沿有处指甲盖大的缺口,她用环氧树脂填补了三天,今天早上却发现补痕边缘泛着一丝极淡的黄——像美人眼角不该有的皱纹,突兀得让人心慌。
“还是不行?”师妹林小婉端着两杯热可可进来,鞋跟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而急的声响。案几旁的废纸篓里,塞满了被揉成团的修复方案,最上面那张写着“第七次尝试:纳米级氧化硅调配”。
苏棠没抬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瓷碗的胎体。这是市博物馆委托修复的珍品,下个月要参加“宋元瓷器特展”,馆长特意叮嘱:“一定要做到‘修旧如旧’,不能留半点痕迹。”可她偏偏在最关键的补配环节出了岔子。
“不是技术问题。”苏棠的声音发涩,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是我手抖。”
三个月前,她在修复一件唐代三彩马时,不小心被工具刀划到了马背的釉面。那道痕细得像头发丝,专业仪器才能检测出来,可她盯着那道痕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就把自己锁进了工作室,再也没碰过任何文物。
“师姐,你就是太较真了。”林小婉把热可可推到她面前,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杯身滑落,在案几上洇出小小的圆斑,“连国家博物馆的老师傅都说,修复哪有绝对完美的?你看那些古瓷,本身就带着开片、缩釉,不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吗?”
苏棠看向窗外,雨下得更密了,玻璃上的水痕蜿蜒交错,像谁用指尖画的迷宫。她想起师傅临终前的话:“修复不是给文物遮丑,是帮它把故事说完整。”可她现在连面对一道细小划痕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说故事”了。
手机在抽屉里震动起来,是博物馆的催稿短信:“特展画册下周三定稿,需补配完成图,盼速复。”苏棠烦躁地把手机塞回抽屉深处,金属外壳撞到里面的铜制镊子,发出一阵乱响。
她起身走到陈列架前,架子上摆着她修复过的文物:东汉的青瓷执壶,壶身有处老窑裂,她用金缮补了,金线像条游龙盘在壶腹;明代的青花小碟,边缘缺了块,她找了块同期的瓷片镶嵌,接缝处用青料补色,远看竟像原本就有的纹饰。
“以前你总说,‘痕迹是文物的记忆’。”林小婉跟过来,指着那只金缮执壶,“你看这金线,多少人夸它比原壶还美?”
苏棠的指尖拂过金缮的纹路,冰凉的金属触感里,似乎还能摸到当年窑工的指纹。她曾真的相信,修复的意义在于让伤痕成为故事的一部分。
可自从划坏那匹三彩马后,她看所有的文物都像在看易碎的玻璃,生怕自己的指尖再添一道不该有的痕。
“那不一样。”她转过身,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三彩马的釉面是我划坏的,不是岁月。”
林小婉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抬手打断。“我出去走走。”苏棠抓起挂在门后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最常用的几样工具——竹刀、鬃刷、放大镜,还有一小盒师傅传下来的矿物颜料。像战士离不开枪,她哪怕停工三个月,也习惯带着它们。
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凉意。苏棠没带伞,任由雨水打湿她的亚麻衬衫。
她沿着老城区的胡同漫无目的地走,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倒映着两旁灰瓦上垂落的雨帘。
路过街角的老茶馆时,她听见里面传来评弹的调子,琵琶声叮叮咚咚,像雨打在瓷盘上。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师傅带她去越窑遗址,在堆积如山的瓷片里,她捡到过一块秘色瓷的残片,釉色像雨后的青山,她攥在手里,直到掌心被焐出细汗。
“小棠你看,”师傅指着残片边缘的窑裂,“这不是坏了,是窑火给它盖的章。”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残片比完整的瓷碗更有意思。可现在,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让那道补痕消失,像从未存在过。
雨势渐小,她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口的墙头上,几株爬山虎的叶子被洗得油亮,叶尖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的节奏。就在这时,她看见巷子深处亮着一盏灯笼。
灯笼是旧式的,竹骨蒙着绢布,上面写着“拾遗斋”三个字,墨色在湿漉漉的木牌上晕开,像宣纸上化开的淡墨。
门是虚掩着的,里面飘出若有若无的檀香,混着雨水的潮气,竟让人心头莫名一静。
苏棠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她研究文物修复十年,见过无数古董,从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到古玩市场的残瓷片,却从未在这样的雨天,对一家陌生的铺子产生如此强烈的冲动——想推开门,看看里面藏着什么。
她抬手轻轻推了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老物件在低声叹息。
门后的世界比她想象的更暗,几盏老式台灯的光圈落在陈列架上,照亮了角落里一尊青铜鼎的绿锈,架子顶层的绢画垂着流苏,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
空气中除了檀香,还有种更清冽的气息——像雨后竹林里的水汽,又像刚从窑里取出的瓷器带着的温度。
苏棠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帆布包里的放大镜,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边缘时,忽然想起师傅说过的另一句话:“有些古物,会等一个能看懂它伤痕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铺子。雨声被关在门外,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一圈圈荡开,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柜台后的男人抬起头,左手腕的紫檀佛珠轻轻晃动,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一种洞悉时光的平静。
而苏棠的目光,早已被柜台中央那抹青绿色牢牢吸住——那是只瓷盘,釉色像被雨水洗过的千座山,正静静躺在紫檀木托上,等她发现裂痕里藏了千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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