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的中秋，汴京的雨连下了三日。御书房的檐角垂着冰棱似的雨珠，风过时，珠串簌簌摇晃，把廊下宫灯的光晕晃成一片朦胧的金。
徽宗赵佶指尖摩挲着案头那只汝窑笔洗，指腹碾过釉面细密的冰裂纹，像触到初春湖面刚融的薄冰——凉，却带着一丝活气。
案上摊着半幅《瑞鹤图》，朱砂点染的鹤翅正待晕染，紫毫笔悬在半空，笔尖凝着一滴墨，迟迟未落。
窗外是汴河画舫的笙歌，隔着雨幕飘进来，软绵绵的，像浸了水的棉絮。可御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玉灯，光晕敛在紫檀木案上，把笔洗的天青色衬得愈发沉润——近看是灰调的青，像蒙着雾的嵩山，远看又泛着淡淡的蓝，像雨后初霁的天。
“官家，李纲大人已在殿外立了一个时辰了。”太监杨戬的声音压得极低，袖口沾着些雨痕，显然是刚从外面进来。他垂着眼，不敢看徽宗的脸——这位天子近来总爱对着这只瓷洗出神，有时能看半个时辰，连朝会都能误了。
徽宗“嗯”了一声，指尖仍没离开笔洗。他想起去年陈三郎跪在丹墀下的模样，那窑工布衣上还沾着窑火的烟灰，捧着这只笔洗说：“此瓷有灵性，需配懂它的人。”
当时他只当是匠人讨巧的话，如今却觉这话说得通透。宫里的瓷器，哪件不是精工细作？珐琅彩的瓷瓶描金镶玉，定窑的白瓷薄如蝉翼，可偏是这只汝窑笔洗，素净得像山野里的石，却越看越有滋味——冰裂纹里藏着光，青釉里裹着气，像把整个天地的清旷都收了进去。
“让他进来吧。”徽宗终于抬眼，将笔洗轻轻推到案边，玉灯的光晕漫过笔洗的冰裂纹，像把碎月揉进了青釉里。
李纲进来时，靴底还沾着泥。他一身藏青朝服，褶皱里夹着雨丝，刚站定就躬身：“官家，北境八百里加急，金兵已破檀州，前锋距燕京不足三日！”他声音发紧，手里的奏疏捏得发白，“臣请即刻调种师道部驰援，再召各地勤王兵入卫汴京！”
徽宗没接奏疏，反而指着笔洗问：“李爱卿，你看这釉色，像什么？”
李纲一愣，抬头扫了眼案上的瓷洗，眉头皱得更紧：“官家，此时非赏玩之时！金兵……”
“你且看。”徽宗打断他，拿起笔洗对着窗棂，雨幕里的天光漏进来，笔洗的青釉忽然泛出一层乳白的光，冰裂纹像活了似的，在光里缓缓流动。“宣和三年，朕命汝窑烧‘雨过天青云破处’之色，匠人烧了三年，送来百余种青，朕都觉差了点什么。直到见了这只，才知差的不是技法，是‘气’。”他把笔洗放回案上，指尖敲了敲釉面，“你看这冰裂纹，不规整，却像自然生出来的，像云开时裂的缝，像冻湖化的纹，这才是天地的意思。”
李纲的脸涨得通红：“官家！天地之大，不止有雨过天青！还有千里江山，万民生死！金兵铁蹄之下，纵有再好的瓷，也护不住汴京的城砖！”他猛地跪下，奏疏“啪”地拍在地上，“臣请官家暂弃笔墨，整军经武！”
徽宗看着跪在地上的李纲，忽然想起二十岁那年。那时他还是端王，在汴京郊外的龙德宫别苑读书。初夏的暴雨来得急，他躲在竹林里，看雨水顺着竹叶滚成珠，砸在青石上溅起白烟。
雨停时，云缝里漏下的天光落在湿漉漉的竹叶上，那青是活的——带着水汽的润，带着竹骨的劲，带着天地刚洗过的透。他当时就想，要把这颜色留住，留在绢上，留在瓷上，留在往后的日子里。
可如今，他成了天子，坐拥万里江山，却留不住那抹青了。朝堂上的奏折堆得比画案还高，边关的烽火夜夜入梦里，连御书房的竹影，都像是染了愁绪，在窗纸上晃得人心烦。
“朕知道了。”徽宗捡起奏疏，指尖划过李纲的笔迹，字字都带着金戈铁马的冷硬。“种师道部即刻驰援，勤王兵……让童贯去调吧。”他顿了顿，又道，“你先退下，明日早朝再议。”
李纲还想说什么，见徽宗已重新拿起笔洗，指尖贴着冰裂纹慢慢摩挲，眼神里的空茫像深潭，只好叩首退了。
殿门关上的瞬间，徽宗长长舒了口气。他把笔洗捧起来，对着玉灯细看——釉面上沾着点刚才摩挲时落下的指温，竟让那抹天青透出些暖意。他想起陈三郎刻在圈足里的“三郎”二字，刻得极浅，像怕惊扰了这抹青。匠人的心，原是这样细。
宫女素心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进来时，脚步轻得像猫。她刚把茶盏放在案边，袖摆不小心带倒了案角的黄铜镇纸，“当啷”一声，镇纸砸在砚台上，砚池里的墨汁溅起来，大半都泼进了笔洗里。
素心的脸瞬间白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她浑身发抖，额头抵着地面，声音抖得不成调，“这……这可是官家最爱的瓷洗……”
徽宗看着笔洗里晕开的墨，倒没动气。那墨在天青色釉面上慢慢散开，像乌云漫过天空，黑得沉，却压不住底下的青——青是底，墨是客，你进我退，倒生出种别样的意趣。他想起年轻时在龙德宫，雨后的天空也常有这样的景：乌云没散透，天光已漏下来，青黑交错间，反而比纯然的晴日更有看头。
“起来吧。”徽宗拿起笔，在笔洗里蘸了蘸混着墨的水，笔尖立刻染上一层灰黑。他走到《瑞鹤图》前，对着留白处挥毫——不是惯常的工细笔触，反而带着几分随意，几笔就勾出几竿竹子，竹节处用浓墨点染，竹叶却带着青灰，像被雨打湿的，反倒比先前画的仙鹤多了几分野趣。
“你看，”徽宗把笔搁在笔洗上，墨水滴落，又在青釉上晕开一小片，“污浊入了清器，未必是坏事。就像这竹子，沾了墨，倒活了。”
素心怯生生抬头，见那幅《瑞鹤图》添了竹石，原本精致的宫廷画里，竟多了几分山野的气，眼睛不由得亮了。“官家画得真好……”
“这瓷洗也得谢谢你。”徽宗拿起笔洗，冰裂纹里还裹着些墨痕，像藏了几片乌云。“用山泉水洗，井水太硬，伤釉。”他把笔洗递给素心，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冰凉的，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
素心捧着笔洗退出去时，听见徽宗在身后轻声叹：“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啊……”那声音很轻，混着窗外的雨声，像一片叶子落在水面上。
她捧着笔洗去后院井边，月光不知何时破了云，洒在青釉上。冰裂纹里的墨痕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竟像把刚才御书房的愁绪都收了进去。素心忽然懂了官家为何宝贝这瓷洗——它不像别的瓷器那样脆，反而像有骨头，能纳墨，能藏愁，还能在不完美里生出美来。
三更时，雨又下了起来。徽宗还在御书房，案上摊着刚写的《醉翁亭记》拓片，字迹里带着几分潦草，却比平日多了几分劲。他把笔洗放在拓片边，青釉映着墨字，倒像欧阳修的文气都浸进了瓷里。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慌。他想起李纲的话，想起边关的烽火，想起库房里堆积的军器，忽然觉得这御书房像个精致的牢笼，他困在里面，外面是风雨飘摇的江山。可这只笔洗，却像个小小的天地，釉色里有他年轻时的天，冰裂纹里有他没说出口的话，让他在这乱世里，还能找到片刻的安稳。
“去把秘库的钥匙拿来。”徽宗对杨戬说。
秘库在御书房西侧，藏着他最珍爱的几件东西：怀素的《自叙帖》真迹，李煜用过的澄心堂纸，还有那方传说是王羲之磨过的砚台。徽宗把笔洗轻轻放在锦盒里，垫上蜀锦，旁边摆上刚写的《醉翁亭记》拓片。
“若有一天，城破了……”他抚摸着锦盒的边缘，声音低得像自语，“就让这些东西活着。让后人知道，这世间曾有过这样的天青，这样的月光，这样……想守住点什么的人。”
杨戬在一旁垂泪，不敢接话。他看着官家把锦盒锁进秘库最深处，锁孔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晚的月光特别好，透过秘库的窗棂，落在锦盒上。笔洗的青釉在月光下泛着乳白，冰裂纹里仿佛真的流动着光——那是宣和七年的月光，是徽宗没说出口的牵挂，是八百年后，还会被人读懂的，一份藏在天青里的初心。
雨停时，天边已泛出鱼肚白。徽宗站在御书房门口，望着远处宫墙的轮廓，忽然想起陈三郎说的“此瓷有灵性”。他想，这只笔洗，或许真的能活下去。它会记得御书房的月光，记得墨染的竹，记得一个皇帝在乱世里，对天地大美最后的坚守。
就像此刻天边的云，正被晨光染成青灰，等着天彻底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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