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41年的临安城，德寿宫的鎏金铜炉里燃着上好的龙涎香，青烟顺着彩绘梁柱蜿蜒而上，在描金的藻井处凝成淡淡的雾。
理宗皇帝坐在铺着紫貂裘的御座上，手里摩挲着枚羊脂玉印，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群臣，忽然笑了：“今日不议朝政，带了件好物与诸位共赏。”
内侍总管李德全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紫檀木盒上前，盒身雕刻着缠枝莲纹，边角包着厚厚的银皮，一看便知里面是极珍贵的物件。
殿内的文臣们都屏住了呼吸——这位新登基的皇帝素爱书画，能被他称为“好物”的，必定是稀世珍品。
“打开吧。”理宗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
李德全解开盒上的鸾鸟扣，取出一卷画轴。
两名小内侍上前，轻轻将画轴展开，绢本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黄，像浸过蜜的宣纸。
画中是洛水之畔的场景，岸边立着位身着宽袍的男子，腰间玉佩垂落，眼神望着远处的船帆，衣袂被风掀起，线条流畅得像真的在动。
最动人的是他眼角的神情，不是大悲大痛，是种淡淡的怅惘，像刚喝完一杯苦茶，舌尖还留着余涩。
“这是……”吏部尚书周必大往前凑了半步，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莫非是顾长康的真迹？”
顾长康便是顾恺之，这位东晋“三绝”（才绝、画绝、痴绝）画师的作品传世极少，尤其是那幅《洛神赋图》，早在唐末就已散佚，后世所见皆是摹本。
此刻殿内的文臣多是饱学之士，虽未亲眼见过真迹，却在古籍中读过无数次对他“春蚕吐丝描”的记载——线条细劲连绵，如春蚕吐丝般柔韧，此刻画中男子的衣袂，正是这般风骨。
“周爱卿好眼力。”理宗抚掌笑道，“上月福建涌泉寺献上来的，说是在藏经阁的暗格里发现的，据考证是《洛神赋图》的残卷，存世不足半卷。”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画轴右侧的撕裂处。
那里的绢本边缘参差不齐，却没有霉变或虫蛀的痕迹，显然是被人用利器整齐地剪开，而非自然损坏。
周必大想起《晋书·顾恺之传》里的记载：“恺之每画人成，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答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此刻再看画中男子的眼睛，果然如史书所言，瞳孔里像藏着片湖水，能映出岸边的草木。
“妙哉！”周必大赞叹道，“顾公画中最难得的不是线条，是这‘传神’二字。你看这男子的背影，明明是静态的，却让人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抬脚追赶，又偏偏停住了——这便是‘怅兮若失’的真意啊。”
站在群臣末尾的赵孟頫，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他今年刚满二十，从湖州来临安参加科举，因一手好字被同乡举荐，得以在翰林院当个誊抄文书的小官。
此刻他望着画中的洛水，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在太湖边送表姐出嫁的场景。
表姐坐在船头，红盖头被风吹起一角，她望着岸边的他，眼神就像画中男子这般，有不舍，有释然，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这位小郎君看着面生？”理宗注意到他眼中的异样，笑着问道。
赵孟頫慌忙躬身行礼：“罪臣赵孟頫，湖州布衣，忝列末席。”
“哦？便是那位能作‘鸥波书’的赵松雪？”理宗对书法极有研究，曾见过他临摹的《兰亭序》，笔意灵动，颇有二王风骨。
“陛下谬赞。”赵孟頫的脸颊发烫，“臣不敢与先贤相比。”
“无妨，”理宗摆了摆手，“看你似懂此画，说说你的见解。”
殿内的目光都落在赵孟頫身上，有好奇，有审视，还有几分不屑——一个尚未功名的年轻人，怎配点评顾恺之的真迹？赵孟頫深吸一口气，走到画前，指尖几乎要触到绢本，却又在半寸处停住。
“回陛下，”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很清晰，“此画妙处不在‘像’，在‘影’。”
“哦？何解？”理宗来了兴致。
“您看这洛水的波纹，”赵孟頫指着男子脚下的水纹，“顾公没用浓墨，只用淡墨扫了几笔，却让人觉得水下有鱼，岸边有草 ，还有这男子腰间的玉佩。”
他又指向那块半月形的玉佩，“玉佩上的影子落在衣袍上，浓淡恰好，像是真的有阳光照下来——这便是‘以影传神’，比工笔细描更见功力。”
周必大抚着胡须点头：“松雪此言极是。顾公画论有云‘迁想妙得’，说的便是这般境界吧。”
理宗笑得更欢了：“看来你与这画有缘。朕允你三日，可在偏殿临摹此画，只是有个条件。”
“臣万死不辞。”
“临摹完成后，题句话在卷尾，说说你对这画的理解。”理宗望着画中男子的背影，“朕总觉得，顾公当年画这画时，心里藏着事。”
接下来的三日，赵孟頫几乎寸步不离偏殿。
李德全派了专人伺候，研墨的是徽州的松烟墨，铺纸的是宣州的澄心堂纸，连镇纸都是上好的端石。
可赵孟頫只用自己带来的狼毫笔，笔杆上缠着几道布条，是他母亲怕他握笔太累特意缠的。
第一日，他对着残卷临摹，力求线条丝毫不差。
可画到男子的衣袂时，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的线条太刚硬，像寒冬的冰棱，而顾恺之的线条是暖的，像初春解冻的溪水。
“到底差了什么？”赵孟頫对着画稿发呆，忽然想起昨日在御花园听到的宫女对话。
一个小宫女说：“张姐姐要出嫁了，我昨晚看见她对着月亮哭，可今早送她出门时，她笑得可甜了。”
他猛地明白过来。顾恺之画的不是简单的离别，是离别时的“表里不一”——表面笑着挥手，心里却像被猫抓；明明想追上去，脚下却像灌了铅。这种矛盾的情绪，才是“怅惘”的根源。
第二日，赵孟頫换了种笔法。他先在纸上洒了点清水，让绢本微微发潮，再蘸淡墨，手腕放松，让笔尖自然地在纸上游走。
画到男子转身的弧度时，他特意顿了顿，让墨色在绢本上晕开一点，像心跳漏了一拍。
周必大来看他时，正撞见这一幕，捋着胡须笑道：“你这是在画自己吧？听说你为了学画，把家里给你准备科举的银子都买了纸笔，你母亲为此哭了好几回。”
赵孟頫的笔顿在纸上，墨滴晕开个小小的圆点，像颗没忍住的泪。“大人说得是。”他低声说，“臣总觉得，顾公画的不是曹植，是每个求而不得的人。”
第三日临摹完成，赵孟頫在画尾题字。他没有用惯常的行书，而是用了隶书，笔意古朴，带着点笨拙的真诚：“画有尽而意无穷，离有别而心相逢。”
理宗看了题字，沉默半晌，忽然说：“把这摹本送与松雪吧。真迹……便藏入秘府，好生保管。”
赵孟頫捧着摹本走出德寿宫时，夕阳正染红半边天。他把摹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块滚烫的烙铁。
路过太庙街的书画铺时，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对着铺子里的铜镜照了照——镜中的年轻人眉眼清秀，眼神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竟与画中男子有几分神似。
他不知道，这幅残卷在秘府只待了三十五年。
公元1276年正月，元军攻破临安城，德寿宫的藏品被洗劫一空。
负责搬运的元兵大多是粗人，不懂书画的价值，把这幅《洛神赋》残卷从画轴上扯下来，用来包裹抢来的金银器皿。
“这破布还挺结实。”一个络腮胡的元兵把残卷揉成一团，塞进装着金锭的木箱，丝毫没注意绢本上的线条在折痕处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赵孟頫此时已在元朝为官，得知临安陷落的消息时，正在大都的书房里临摹那幅《洛神赋》摹本。
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个大大的黑点，像块丑陋的疤。他想起理宗皇帝当年的话，想起画中男子的眼神，忽然明白顾恺之为何要剪断画稿——有些美好，注定要带着残缺流传，太完整了，反而经不起乱世的折腾。
三个月后，他托人去临安寻找残卷的下落，得到的消息却是：“秘府藏品多被焚毁，或流入民间，那半卷古画怕是早已不知所踪。”
赵孟頫把摹本锁进樟木箱，再也没打开过。
有人说他是怕触景伤情，有人说他是觉得摹本不及真迹万一，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不敢再看——画中男子的怅惘，如今成了他自己的心事。
直到晚年，赵孟頫才把摹本交给孙子赵雍。那时他已须发皆白，手抖得握不住笔，却依旧能清晰地说出画中每个细节。
“你看这水纹，”他指着摹本上的线条，“顾公画的时候，心里一定想着某个人，像你奶奶当年嫁去苏州，我站在码头看她的船消失在雾里，就是这种感觉。”
赵雍看着爷爷浑浊的眼睛，忽然明白，这半卷画的真迹或许已经遗失，但那些线条里的情感，却通过爷爷的讲述，活在了他们的记忆里。
他把摹本和爷爷的话一起记在《松雪斋画论》里，末尾加了句：“画之魂，不在绢本，在观画者之心。心有戚戚，便是真迹。”
而那半卷真迹的命运，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曲折。元兵的木箱在战乱中遗失，被一个姓王的盐商捡走。
王盐商不懂画，只觉得这绢本厚实耐脏，便用来垫在装瓷器的箱子底层，运往波斯贩卖。
船行至印度洋时，遇到了百年不遇的风暴。巨浪打翻了货船，箱子里的瓷器碎了一地，唯有那半卷画稿，被海水泡得发胀，却依旧完整地粘在箱底，像片不肯沉没的叶子。
三天后，画稿被冲到一座无名小岛上，被打鱼的渔夫阿吉捡了去。
阿吉把湿淋淋的画稿挂在茅屋的房梁上，用来挡漏雨的缝隙。
岛上的孩子们总爱围着画稿打闹，指着上面的男子喊：“看那个叔叔在看海！”
阿吉的女儿玛莎才六岁，总爱踮着脚，用手指沿着画中男子的衣袂游走，说这线条像海边的浪花。没人知道这是顾恺之的真迹，只当是块好看的旧布。
这一挂，便是两百年。海风侵蚀着绢本的边缘，让它变得越来越薄，却也越来越坚韧，像被岁月打磨过的贝壳。
画中男子的眼神，在晨雾与夕阳中明明灭灭，仿佛真的在等什么人，等了一个又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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