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的北平,暑气像块浸了油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琉璃厂的青石板路上。
聚宝斋的门板卸了两块,露出里面昏黄的汽灯光,与街上的日头撞在一起,在门槛处晕出片模糊的光影。
掌柜的林秀山正佝偻着背,对着灯台摆弄一把琵琶,镊子尖夹着的鱼鳔胶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像凝固的眼泪。
“掌柜的,这胶都熬第三遍了,再稠就成块了。”伙计小三子端着铜盆进来,盆沿晃荡的热水溅在青砖地上,立刻洇出深色的印记。
他刚在后院的井边冲了把脸,额前的碎发还滴着水,“前儿个那拨东洋客人又来了,说要高价收您那对钧窑碗,您真不卖?”
林秀山没抬头,指尖的镊子在琵琶琴身的裂痕处轻轻一点,鱼鳔胶像道细蛇,钻进木头的纹路里。
“卖了它们,我对得起谁?”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喉间像卡着经年的烟尘,“那是我太爷爷从圆明园火场里抢出来的,碗底还刻着‘养心殿’三个字。”
小三子撇撇嘴,把铜盆搁在柜台上,凑过来看那把琵琶。
紫檀木的琴身被打磨得发亮,原本焦黑的地方用细砂纸磨出了新的木色,像老人脸上新长出的寿斑。
琴颈处那道从安史之乱就跟着它的裂痕,此刻被一层薄如蝉翼的竹丝贴住,正等着鱼鳔胶干透。
“这琴也真是命硬。”小三子啧啧称奇,“明末烧了文渊阁,它能被您太爷爷抱着冲出来;庚子年拳匪闹事,琉璃厂烧了半条街,它藏在菜窖里愣是没事。现在倒好,就差这点螺钿,总算能凑齐了。”
林秀山的镊子顿了顿,目光落在琴头那个月牙形的缺口上。
那里本该嵌着半朵缠枝莲的螺钿,是光绪年间从洛阳古董商手里换来的残件,据说跟这把琵琶原是一对。
太爷爷临终前把它锁在樟木箱里,说要等“真正需要团圆的时候”才能补上。
“急什么。”他把镊子放回铜盘,发出叮的轻响,“有些东西,得等个恰当的时辰。”
话音刚落,街面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起初是零星的呼喊,像滚在铁板上的火星,很快就燃成了燎原之势。
小三子扒着门框往外看,忽然咋咋呼呼地跑回来:“掌柜的!是学生!举着旗子呢,喊着‘还我河山’!”
林秀山皱了皱眉,起身走到门口。
只见一队学生举着横幅从街东头涌过来,白布黑字在日头下晃得人眼晕。
“九一八都四年了。”林秀山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太爷爷传下来的和田玉,上面刻着个“守”字,“当年我爹就是听着这歌参军的,再也没回来。”
小三子这才想起,掌柜的独子林觉民在长城抗战里没了,尸首至今没找着。
他挠了挠头,想说句宽慰的话,却见林秀山转身回了柜台,从最下层的抽屉里摸出个锦盒。
锦盒是紫檀木的,边角已经磨得发亮。林秀山打开盒盖,里面铺着块暗红色的绒布,半块螺钿静静地躺在中央。
青黑色的底漆上,缠枝莲的纹路蜿蜒如活物,贝壳的珠光在汽灯下流转,像盛着一汪碎月。
“掌柜的,您要……”小三子的声音有点发颤。
林秀山没说话,用指尖捏起那半块螺钿,对着琵琶琴头的缺口比了比。
严丝合缝,仿佛它们从未分开过。这半块螺钿在林家传了三代,太爷爷说它沾过洛阳城的血,爷爷说它见过文渊阁的火,到了他手里,只敢在每月十五的夜里拿出来擦擦。
“今天是个恰当的时辰。”林秀山突然说,把螺钿轻轻放在缺口上。没有用胶,只是虚虚地搁着,“你太爷爷要是还在,也该同意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蓝布学生制服的姑娘猛地撞开聚宝斋的门,草帽上的红星徽章叮当作响。
她的辫子散了一半,额头上全是汗,手里攥着张传单,纸边都被捏烂了。
“先生!您这儿有能发声的乐器吗?”姑娘的声音喘得厉害,眼睛却亮得惊人,“我们要去前门大街演讲,锣鼓被巡捕收了,没个响器镇不住场子。”
林秀山看着她被晒得脱皮的脖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爹也是穿着这样的蓝布衫,背着他偷偷跑去参军的。
那天也是这样的暑天,蝉鸣聒噪得像要把天掀了。
“有。”他把那把琵琶从灯台边抱起来,琴身的温度透过棉布褂子渗过来,像块温热的烙铁,“这个,你会弹吗?”
姑娘愣住了,看着琵琶上的缠枝莲螺钿,眼睛瞪得更大了:“这是……唐代的螺钿紫檀琵琶?我在博物馆的图录上见过!”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指尖刚碰到琴弦,突然“呀”了一声,“弦是新换的?”
“刚装上的马尾弦。”林秀山从柜台下摸出块松香,“拿去,能用上力。”
小三子急得直跺脚:“掌柜的!这琴……”
“让她拿去。”林秀山打断他,目光落在姑娘胸前的徽章上,“当年我爹参军,带着的就只是我娘绣的帕子。现在的孩子,该有把像样的家伙。”
姑娘深深鞠了一躬,抱着琵琶转身就跑。刚到门口,又回头喊:“我叫沈青禾,北平女中的!用完一定还回来!”
林秀山挥挥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学生队伍里。没过多久,街面上传来一阵急促的琵琶声,弹的是《义勇军进行曲》。
指法生涩,甚至有些跑调,可那股子狠劲,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暑气里的沉闷。
“弹得还不如您刚才那两下呢。”小三子撇撇嘴,却看见掌柜的眼里闪着光。
林秀山没说话,走到门口,靠着门框听着。琵琶声混在学生的呐喊里,时而被口号淹没,时而又挣扎着冒出来,像株在石缝里拼命往上长的草。
他想起太爷爷讲的故事,说这把琴在洛阳城断过弦,在江南岸哑过音,可每次都能重新发出声来。
“你听,它在笑呢。”林秀山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比在文渊阁里蒙尘时,笑得痛快多了。”
日头渐渐偏西,暑气消了些。沈青禾抱着琵琶回来时,琴身上多了几道新的划痕,其中一道正好落在安史之乱留下的旧裂痕上,像道新的伤疤盖在了老伤疤上。
“对不住先生,被巡捕推搡的时候磕着了。”沈青禾的胳膊上有块淤青,却笑得灿烂,“不过您猜怎么着?我弹到‘我们万众一心’的时候,有个巡捕偷偷放下了手里的棍子。”
林秀山接过琵琶,指尖抚过新添的划痕。木头的纹路里嵌着点灰尘,像是前门大街的土。他从怀里掏出块软布,慢慢擦着,忽然发现琴头的螺钿不见了。
“螺钿……”沈青禾的脸一下白了,“是不是掉在路上了?我现在就去找!”
“不用找了。”林秀山按住她的手,指了指琴头的缺口,“它不是掉了,是留下了。”他想起太爷爷的话,有些东西要等恰当的时辰才肯团圆,或许这把琴的命数,就是永远带着点缺憾,在不同的时代里,替那些不能说话的人喊出声来。
沈青禾似懂非懂,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这是我们凑的钱,给您修琴用。”
林秀山把纸包推回去:“留着买传单吧。”他顿了顿,又说,“琴你先拿去用,什么时候用不上了,再还回来。”
姑娘走后,小三子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忽然说:“掌柜的,您说这琴会不会觉得委屈?三百年没凑齐的螺钿,刚放上就没了。”
林秀山把琵琶抱回灯台边,重新拿起镊子。他没有再找那块失踪的螺钿,只是用鱼鳔胶把新添的划痕小心补好。
“委屈什么。”他对着琴身说,“你见过长安的花,洛阳的火,江南的雨,现在又见过学生的血,比谁都活得值当。”
汽灯的光晕里,琵琶琴头的缺口显得格外清晰。林秀山对着缺口吹了口气,仿佛能看见半块螺钿正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沾着北平的尘土,等着下一个恰当的时辰。
他不知道,三年后北平沦陷,沈青禾抱着这把琵琶南下,在长沙的伤兵医院里,为那些断了胳膊腿的士兵弹过《十面埋伏》。
更不知道,这把琴会在战火中再次失踪,直到七十年后,才会在一条老巷的古董店里,对着一个怕断弦的姑娘,重新发出沙哑却倔强的声息。
此刻的聚宝斋里,只有蝉鸣和镊子轻碰的声响。林秀山给琵琶换了副新弦,这次用的是更结实的牛筋弦。
他轻轻拨了一下,琴腔里发出的共鸣,像把老嗓子在低声哼唱,混着窗外渐起的晚风,在琉璃厂的暮色里,荡开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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