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七年的秋,印度洋的季风带着咸腥气,吹得“珍珠号”的帆布鼓鼓作响。阿合马跪在甲板上,用丝绸擦拭着那只青花罐,罐身的缠枝莲在烈日下泛着冷光,像刚从雪山上采来的花。
“首领,还有三天就能到霍尔木兹海峡了。”水手长的声音裹着海风滚过来,“您天天擦这瓷罐,比疼儿子还上心。”
阿合马没回头,指尖划过莲尖的露滴纹,那里藏着他和秦守仁的约定。离开景德镇前,秦守仁拉着他的手说:“这罐子若能平安到波斯,就请苏丹在罐底刻上波斯文的‘友谊’,等你们再来时,带回来给我看看。”他当时笑着答应,心里却清楚,这趟海路九死一生——上个月,他表哥的船队就在马六甲海峡遇到了海盗,连人带船沉进了海底。
夜里起了风暴,巨浪像小山似的砸在甲板上。阿合马把三只青花罐紧紧抱在怀里,躲进船舱。船身剧烈摇晃,一只罐子从他怀里滚出去,在舱壁上撞出道裂痕。他扑过去抱住时,手背被碎瓷片划破,血滴在露滴纹上,竟晕开一朵小小的红花。
“别怕,我们快到家了。”他对着罐子喃喃自语,像在安慰受了惊吓的孩子。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巴格达的市集,第一次见到中国瓷器时,他以为那是用蓝天揉成的泥,烧出来的。父亲说:“这些瓷要走几万里路才能到这里,比我们的商队还辛苦。”
风暴过后,海面平静得像块蓝宝石。阿合马清点货物时,发现那只撞裂的罐子已经渗水,他心疼得直掉泪,把它送给了船上的领航员——一个懂中文的泉州人。“你带着它回中国,”他说,“告诉秦守仁,另外两只平安,我会遵守约定。”
领航员抱着裂罐跪在甲板上,对着东方磕了三个头:“我会把它带回景德镇,埋在秦师傅的窑边,让它听听家乡的窑火。”
剩下的两只罐子在霍尔木兹海峡被装上骆驼商队,一路向西,终于抵达波斯的首都大不里士。苏丹看到青花罐时,眼睛亮得像两盏灯,说这“比波斯的琉璃还美,比印度的宝石还贵”。他立刻让人在罐底刻上波斯文的“永恒”,却忘了阿合马说的“友谊”——那时的苏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用这些中国瓷器,向欧洲的国王炫耀。
阿合马看着刻字的匠人不小心蹭掉了莲尖的露滴纹,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悄悄找了块蓝宝石,磨成米粒大小,嵌在露滴的位置。“秦师傅,这是波斯的星星,陪你的瓷罐作伴。”他对着东方的方向,把额头抵在罐身上。
三年后,阿合马的商队再次前往中国,却在泉州港遇到了元末的战乱。他在战火中丢了一条腿,带回的货物也被抢光,只有怀里的一封书信——是领航员托他转交的,信里说,那只裂罐真的埋在了景德镇的窑边,春天时,坟头长出了丛蓝紫色的野花,像极了罐身上的缠枝莲。
阿合马没能再见到秦守仁。他在泉州的一家波斯会馆里病逝,临终前把那两只青花罐托付给会馆的长老:“若有一天战乱平息,把它们送回中国,或者……送回能让它们安心的地方。”
长老遵从他的遗愿,将其中一只献给了明朝的泉州舶司,作为两国通商的信物;另一只,则随着后来的葡萄牙商队,踏上了前往欧洲的旅程。离开波斯那天,商队的船长发现,罐底的蓝宝石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滴不肯落下的泪。
船行至印度洋时,船长夜里总梦见一个穿波斯长袍的人站在甲板上,对着青花罐流泪。有次风暴来袭,缆绳断裂的刹那,他分明看见罐身上的缠枝莲纹在浪涛中舒展,像在托住摇摇欲坠的船帆。
“这瓷罐有灵。”老水手们私下议论,每次经过马六甲海峡,都要往罐里插支茉莉花。他们说阿合马的魂灵附在罐上,在护着这条路的商队。
抵达里斯本港那天,葡萄牙国王派来的使者亲自验货。当他掀起包裹罐子的丝绸时,正午的阳光正好落在蓝宝石上,折射出的蓝光竟在地面拼出半朵莲花。使者惊呼着跪倒在地,说这是“东方的神谕”。
这只青花罐随后被送进王宫,成了曼努埃尔一世的私人藏品。国王常对着罐底的“秦”字和波斯文发呆,让史官翻阅所有关于东方的典籍,却始终解不开其中的秘密。直到1553年,当达克鲁兹神父带着它踏上中国土地时,罐身的冰裂纹里,已悄悄积起了一层来自欧洲的尘埃。
那年深秋,澳门的商栈里,王商人第一次见到这只罐子。他半夜给罐子翻过来时,发现底座的凹槽里卡着粒细沙——后来才知,那是红海的珊瑚沙,跟着阿合马的商队走了三万里路。他用竹镊子小心翼翼夹出沙粒,埋进自家后院的茶花树下,第二年春天,那株从不结果的茶树竟结出了红色的茶籽。
万历年间,南京的温家第一次接手这只罐子时,温老爷子特意请了景德镇的窑工来鉴定。老窑工用指尖敲了敲罐身,听着那声清越的回响说:“这瓷里藏着水音,是走海路来的。”他指着莲纹间若隐若现的气泡,“你看这些针尖大的坑,是海浪里的盐粒咬出来的。”
1937年冬天,温明远抱着罐子躲进防空洞时,发现莲尖的蓝宝石不知何时松动了。他用糯米浆混着朱砂小心翼翼粘好,心里默念着外公教的口诀:“瓷怕惊,玉怕腥,铜器怕见血光。”洞外炮弹爆炸的震动中,他分明听见罐子里传来细微的“咔嗒”声,像有颗沙粒在里面滚动——后来才明白,那是阿合马当年嵌宝石时,故意留的一点空隙。
“让它喘口气。”老波斯商人临终前曾对长老说,“器物和人一样,憋着气走不远。”
1941年的货轮上,当中国水手把罐子扔进救生艇时,蓝宝石终于彻底脱落,滚进印度洋的碧波里。
七十年后,一位潜水员在斯里兰卡海域捞出这颗宝石,它被海水打磨得愈发晶莹,中心竟沁出一点青花的蓝——像极了秦守仁当年藏在露滴纹里的铜丝,在七百年的流转中,终于和波斯的星光融成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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