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五年的中秋,景德镇御窑厂的灯火比天上的月亮还亮。
唐英站在窑口前,指尖几乎要触到窑壁的青砖。砖面烫得发颤,把掌心的汗都烘成了白汽。他刚从京城回来三日,怀里那道明黄的谕旨还带着紫禁城的龙涎香——“容妃生辰,需制‘紫地锦上添花瓶’一对,要‘花团锦簇,寓意吉祥’。”字是乾隆爷亲笔,笔锋里的温软,唐英看得分明。容妃入宫半载,乾隆爷待她不同寻常,连御窑烧瓷都要亲自过问,这对瓶,得是他督陶二十年来最经心的活计。
“唐大人,紫釉料调好了!”老釉师捧着只青花小缸跑过来,缸里的釉料泛着深紫,像淬了夜露的葡萄汁。他手抖得厉害,“这第三十七次了,您看看成不成?”
唐英舀起一勺釉料,手腕微倾,让釉汁顺着瓷勺边缘滴落。滴在素白瓷板上的釉珠,先是凝着深紫,被窑口的热气一烘,慢慢晕开层浅紫的边,像晨雾裹着暮云。“还差三分活气。”他放下瓷勺,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加一钱玛瑙末,再陈一日。”
老釉师脸都白了:“大人,再过三日就得上釉了,再陈……”
“容妃娘娘的物件,差一日火候都不成。”唐英打断他,目光扫过满院忙碌的工匠。御窑厂的灯笼挂得比星子密,画师们伏在案上勾线,金箔匠在灯下碾金粉,连烧窑的火工都屏着气,生怕喘重了惊了这窑宝贝。谁都知道,唐英督陶,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前几年为烧“郎窑红”,他把自己锁在窑厂三个月,烧坏的瓷片堆成了小山,最后捧着成器的那刻,指节都在抖。
画师小李子正对着素胎瓷瓶描凤凰尾羽,鼻尖快贴到瓶身上了。他是御窑厂最年轻的画师,一手翎毛画得活灵活现,这次被唐英亲自点来画凤凰,夜里都抱着《瑞凤图谱》睡。可紫地釉太厚,笔锋总像陷在泥里,尾羽的弧度怎么看都差口气。
“唐大人,您看这尾羽……”小李子举着瓷瓶转身,额角的汗“啪嗒”滴在釉料里,晕开一小片紫。
唐英走过去,指尖轻轻抚过尚未干透的釉线。紫地如暗霞,金线似流萤,可那凤凰的尾羽拖得太长,几乎占满了瓶身,看着竟有些张扬。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在养心殿,乾隆爷指着《瑞凤图》笑:“凤者,仁也,尾羽虽长,不伤蝼蚁。
“短三分。”唐英用指甲在尾羽末端轻轻划了道印,那道白痕在紫釉上格外显眼。
小李子急得脸通红:“大人,《珐琅彩图谱》里说,凤凰尾羽需‘长及胫,展如屏’,短了就不合规制了!”
“规制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唐英从案上拿起支狼毫,蘸了点金粉,在凤凰翅尖补了几笔短羽。金粉落在紫釉上,像碎星子坠进深潭,“容妃娘娘出身回部,素来喜素净。你看回部姑娘的小辫,都是短而俏的,哪有拖得老长的?”
小李子盯着那几笔短羽,突然眼睛一亮。经唐英这么一点,凤凰像是收了几分傲气,反倒添了灵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起来。他赶紧换了支细笔,小心翼翼地改短尾羽,手却还在抖——不是怕,是激动。
夜里三更,唐英还在窑厂转悠。他走到存素胎的库房,借着月光摸了摸待烧的瓷瓶。胎骨细密,叩之如磬,是上等的高岭土。可他总觉得还差些什么,像一首好诗缺了个韵脚。
“大人还没歇着?”守夜的老窑工端来碗热茶,粗粝的手在灯笼下泛着古铜色。他烧了一辈子窑,看瓷的眼力比谁都毒。
唐英接过茶,指尖的烫意顺着茶水暖到心里:“张师傅,你说这窑瓷,能成吗?”
老窑工往窑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子“噼啪”往上跳:“大人心里装着敬意,烧出来的瓷就带着魂。当年烧孝贤皇后的祭器,您三天没合眼,那窑瓷,釉色里都带着温气。”
唐英望着跳动的窑火,忽然想起容妃刚入宫时,他在御花园远远见过一面。她穿着回部的绿绸裙,手里捻着串葡萄,笑起来眼睛像盛着月光。那时候他就想,这样的女子,配的瓷器该是温润的,不是张扬的。
九月初九开窑那天,天还没亮,御窑厂就挤满了人。唐英站在窑口前,手心里的汗把谕旨都洇湿了一角。火工师傅颤巍巍地拉开窑门,一股热浪裹着瓷香扑面而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一只紫地瓶被捧出来时,连风都停了。
紫釉匀得像刚泼翻的葡萄汁,浓处如紫晶,淡处似雾紫,最妙的是那凤凰,尾羽短了三分,翅尖的金羽却添了灵动,真像要从瓶上飞下来。小李子捧着瓷瓶,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成了……成了!”老釉师抹了把脸,不知是汗还是泪。
唐英却皱起了眉。他接过瓷瓶,对着晨光细细看,忽然指着瓶口内侧:“这里有个气泡,釉面凹了丝许。”
那处凹陷比米粒还小,不凑到跟前根本看不见。老窑工赶紧说:“大人,这是窑变,神仙都难躲!”
“容妃娘娘的物件,不能有半点含糊。”唐英把瓷瓶放回匣钵,声音里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重烧。”
“大人!”小李子急得快哭了,“十月初三就是容妃娘娘生辰,只剩一窑的时间了,再烧……怕是赶不上了!”
“赶不上,就只送一只。”唐英盯着窑火,火光在他眼里跳动,“宁肯少一只,也不能让残次品进紫禁城。”
重烧的日子,御窑厂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小李子改了七遍画稿,老釉师守着釉缸寸步不离,连烧窑的火工都搬了铺盖睡在窑边。唐英更是三天三夜没合眼,眼里的红血丝比窑里的火星还密。
第二只紫地瓶出窑时,离容妃生辰只剩三天。唐英亲自押着车进京,马车在官道上飞驰,车轮碾过石子路的颠簸,他都怕震着匣子里的宝贝。夜里歇在驿站,他非要把装瓷瓶的锦盒抱在怀里睡,说这样“能焐着点人气”。
到紫禁城那天,恰是中秋。御花园里的桂花开得正盛,香得人骨头都酥了。乾隆爷坐在月下的石桌旁,容妃就坐在他身边,手里剥着颗石榴,红玛瑙似的籽儿滚在白瓷盘里。
“打开看看。”乾隆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月光。
唐英揭开锦盒的瞬间,紫地瓶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紫釉像吸饱了月色,金彩亮得似落满了星子,连空气里的桂花香,仿佛都往瓶身上绕。
容妃眼睛一下子亮了,伸手就想去碰,被旁边的太监轻轻拦住。她也不恼,只是笑着对乾隆说:“陛下您看,这凤凰的尾羽,像不像我们回部姑娘的小辫?短嘟嘟的,多俏。”
乾隆哈哈大笑,接过瓷瓶仔细看,忽然指着瓶口内侧:“这里怎么有个小坑?”
唐英心里一紧,膝盖都快弯下去了,刚要请罪,容妃却先开口了:“这坑像颗小痣,倒显得瓶身不那么板正了。臣妾喜欢。”她说话时,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处小坑,像是在跟瓷瓶打招呼。
乾隆看着容妃的笑眼,把瓶递给她:“你说喜欢,那便是好的。”又转头对唐英说,“赏唐英白银百两,记大功一次。”
唐英谢了恩,退到廊下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容妃正把紫地瓶摆在窗台上,月光落在瓶口的小坑上,像给它点了颗银痣。桂花瓣飘下来,落在瓶身上,紫釉、金彩、白瓣,在月光里融成一团暖。
他忽然懂了,完美不是没有瑕疵。就像这只瓷瓶,那点小坑落在旁人眼里是缺陷,落在懂它的人心里,却是最特别的记号。
夜风带着桂花香吹过来,唐英摸了摸怀里的谕旨,那道明黄的褶皱里,仿佛也盛着月光。他知道,这只带着小坑的紫地瓶,会在宫里待很久很久,带着御窑厂的烟火气,带着容妃的笑意,带着这中秋夜的月光,慢慢变老。而那些看似不完美的疤,终将变成时光里最珍贵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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