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年的十月,北风卷着碎雪,把圆明园的鎏金铜兽首吹得呜呜作响。李德全揣着那枚暖玉扳指,指尖的温度却焐不热掌心的冷汗。他刚从长春园的偏殿出来,怀里的蓝布包袱沉甸甸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那是只紫地珐琅彩瓶,瓶身上的缠枝莲纹隔着布料,仿佛还在泛着幽幽的光。
“李总管,真要带这瓶走?”小太监栓柱的声音发颤,远处传来隐约的炮声,像闷雷滚过冻土。三天前,懿贵妃带着载淳阿哥逃往热河,临走前把这只瓶塞进李德全怀里,金护甲刮过他的手腕:“这是琳主子传下来的物件,你得护着它,等我回来。”
李德全摸了摸包袱角,瓶底的崩瓷处还缠着细棉线。那是去年冬天,小阿哥玩蹴鞠时撞翻了多宝阁,瓶身摔在金砖地上,磕掉了块指甲盖大的胎土。当时懿贵妃气得摔了茶盏,还是他跪着求情,说“碎过的瓷才结实”,才保住这只瓶没被扔进金水河。
“走!”李德全拽着栓柱往东门跑,棉鞋踩在残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沿途的太监宫女们慌成一团,有人抱着紫檀木匣,有人背着锦缎包袱,都在往宫外跑。西洋楼的大水法在暮色里像座残碑,十二兽首早已被英法联军拆得七零八落。
“爷,前面过不去了!”栓柱突然停住脚,指着不远处的火光。谐奇趣方向腾起冲天的烈焰,把半边天都烧红了,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松木燃烧的焦糊味。几个穿红毛军服的洋人正举着枪巡逻,刺刀在火光里闪着冷光。
李德全把包袱往怀里紧了紧,拐进旁边的假山石洞。洞壁潮湿,渗着冰水,他解开包袱角,借着洞外的火光看那只瓶。紫釉被浓烟熏得发乌,口沿的金缮补痕倒还完好,只是金粉蒙上了层黑灰,像落了层煤烟的星星。
“还记得琳主子怎么教咱们擦瓶吗?”李德全掏出怀里的细棉帕,蘸了点自己的口水,轻轻擦拭金缮补痕。冰凉的瓷面渐渐透出温润的光,他想起二十年前,还是小太监的自己站在琳贵妃身后,看她用同样的法子保养这只瓶。
那时候琳贵妃已经是皇贵妃了,总爱在储秀宫的窗下摆弄这只瓶。她会摘下赤金耳坠,用簪尖挑着金粉补在磨损处,说“这瓶跟人一样,得常伺候着才光鲜”。有次他不小心碰掉了瓶旁的玉如意,琳贵妃没罚他,只是指着瓶身的缠枝莲:“你看这花儿,缠缠绕绕的,多像咱们宫里人的命。”
炮声突然近了,震得石洞顶上掉下来几块碎石。李德全赶紧把瓶重新包好,塞进石洞深处,用几块松动的太湖石挡住。栓柱在洞口望风,突然压低声音喊:“爷,洋人来了!”
三个法国士兵举着枪走过来,皮靴踩在雪地上嘎吱作响。为首的高个子用生硬的中文喊:“有宝贝?交出来!”他的刺刀挑起栓柱怀里的锦盒,里面的玉簪子滚落在雪地里,被靴底碾成了碎块。
李德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膝盖却像钉在地上似的。他看着洋人把搜来的字画绸缎往马背上堆,突然想起懿贵妃临走前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恨,有怕,还有点说不清的执拗,跟当年琳贵妃望着这只瓶时一模一样。
“那边!”一个矮个子洋人指着假山石洞,刺刀拨开了挡路的枯枝。李德全猛地扑过去,抱住洋人的腿:“大人!那边是空的!真有宝贝在西洋楼!”
刺刀狠狠砸在他背上,疼得他眼前发黑。他听见栓柱哭喊着“别打我家总管”,然后是重物倒地的闷响。恍惚中,他看见那只紫地瓶的影子在火光里晃,像琳贵妃当年插在瓶里的海棠花,明明灭灭的。
不知过了多久,李德全从雪地里爬起来。栓柱躺在不远处,额角的血染红了积雪,手里还攥着半块被踩碎的玉簪。他踉跄着爬回石洞,摸出那只瓶——瓶身倒是没碎,可瓶底的崩瓷处又磕掉了块胎土,露出的白瓷沾着黑灰,像块没长好的疮。
“瓶啊瓶,委屈你了。”李德全用棉帕擦着瓶底,眼泪混着血水往下掉。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块羊脂玉佩,上面刻着个“德”字——那是他进宫前,娘塞给他的护身符。他把玉佩塞进瓶身和石头的缝隙里,“让它陪你作伴,等世道太平了,我来接你。”
天快亮时,李德全最后看了眼石洞。火光已经烧到了正大光明殿,檐角的琉璃瓦在火里噼啪作响,像在哭。他对着石洞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冻土上,发出闷响。然后转身往东门跑,棉袍下摆拖着血痕,在雪地上画出道蜿蜒的红线。
他没跑多远就倒在了路上。高烧烧得他意识模糊,嘴里反复念叨着“紫地瓶”“懿贵妃”。弥留之际,他仿佛看见琳贵妃站在海棠树下,手里举着那只瓶,金缮补痕在月光下闪着暖光。“小德子,这瓶啊,得跟着懂它的人。”她说完就笑了,笑声像檐角的铜铃。
李德全的眼睛慢慢闭上时,那只紫地瓶还在假山石洞里。瓶底的崩瓷处积着薄薄的雪,口沿的金缮补痕蒙着黑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洞里很安静,只有偶尔渗进来的灰烬,落在瓶身上,像给它盖了层轻薄的被子。
这一睡,就是三十年。
光绪六年的春天,一个砍柴的老汉在清理假山碎石时,发现了这只瓶。他以为是个不值钱的瓦罐,踢了一脚,瓶底的玉佩“当啷”掉出来,滚落在青苔里。老汉捡起玉佩,看见上面的“德”字,又看了看瓶身上的紫釉,突然想起小时候听爷爷说的,圆明园里藏着金镶玉的宝贝。
他把瓶塞进柴捆里,带回了家。老伴用粗布擦了三天,才擦出紫釉下的缠枝莲纹。瓶口的金缮补痕被擦得发亮,金粉颗粒像撒在上面的碎金子。有天镇上的货郎路过,看见这只瓶,眼睛都直了,掏出五块银元就想换。
“这瓶上有疤,还能值这么多?”老汉的老伴舍不得,摩挲着瓶口的金缮,“你看这金边,多像咱孙子摔破的碗,补得倒好看。”
货郎急得直搓手:“大娘,这叫珐琅彩,是宫里的物件!你看这金缮,用的是真金!”他没说的是,瓶底的“乾隆年制”款识虽然被磕得模糊,但那紫釉的光泽,一看就是官窑珍品。
最终,老汉还是把瓶卖给了货郎。货郎用稻草把瓶裹了三层,塞进藤条箱,一路北上运往北平。途经天津卫时,藤条箱被暴雨淋湿,瓶身上的紫釉晕开淡淡的水痕,像哭出的泪。货郎在客栈烤火时,听见邻桌的商人说,最近有个法国军官在收圆明园的旧物,给的价钱高得离谱。
“法国人?”货郎摸了摸藤条箱,突然想起老汉说的玉佩。他把那块“德”字佩揣进怀里,心里打着算盘——这瓶带伤,或许能多赚点。
一个月后,这只紫地珐琅彩瓶出现在天津法租界的洋行里。法国军官用放大镜看了半天,指着瓶底的崩瓷皱眉:“这伤太明显了。”洋行老板赶紧说:“大人您看这金缮,是中国古法修复,用了赤金呢!”
军官没再说话,掏出一叠法郎拍在桌上。他把瓶放进丝绒盒子里,当天就登上了去巴黎的邮轮。轮船在海上颠簸了四十天,瓶身上的釉裂又多了几道细缝,像老人脸上新添的皱纹。当邮轮驶入塞纳河时,朝阳照在紫釉上,泛着诡异的红光,口沿的金缮补痕在波光里闪,像道流血的伤口。
而那块“德”字玉佩,被货郎换了两亩水田。他给儿子娶了媳妇,生了个胖小子。只是没人知道,那玉佩曾陪着一只瓷瓶,在圆明园的石洞里,熬过了三十个春夏秋冬。
很多年后,有个留法学生在巴黎的古董店里,看见那只紫地瓶时,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故事。爷爷是当年圆明园的护军,总说大火烧起来那天,看见个太监抱着包袱往假山跑,棉袍上全是血。
“这瓶上的疤,像不像人身上的伤?”学生摸着瓶口的金缮,眼泪落在冰凉的瓷面上,“流着血,却还活着。”
古董店老板听不懂中文,只是看着这个年轻人对着一只破瓶流泪,觉得很奇怪。他不知道,这只瓶的每道裂痕里,都藏着个中国的故事——有贵妃的笑,有太监的忠,有大火的哭,还有无数人没说出口的牵挂。
就像此刻,瓶底的崩瓷处还留着个小小的凹痕,那是玉佩嵌过的地方。仿佛很多年前,有个叫李德全的太监,曾在这里悄悄塞进去一个普通人的念想,让它陪着这只历经劫难的瓷瓶,在漫长的岁月里,不至于太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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